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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艺录-1(根据录音整理,为保持原貌未作改动,是口语版)

学习书法与创作


1991年与启功先生在一起(摄影:邹振亚)

  李向东同志让我来和大家谈一谈学习书法与创作,我就从几个方面讲一讲。从上一届的中青年书法展和这一届在枣庄办的中青年书法展,还有昨天开幕的这个展览(山东省第三届振兴中华书法篆刻比赛)能看出来,山东书界特别是中青年发展形势很好。 昨天苏毅然同志讲到现在中青年接触的资料丰富。过去有很多老一代的,吃亏就是闭塞。从现在这个观点看,就是缺乏信息来源,究竟是不行。苏毅然同志说:“现在我们一个青年人比古代的皇帝、达官贵人的眼见都富得多。”也确实如此。我们现在所见到的东西确实超过了三希堂的范围。三希堂就代表了乾隆皇帝他所拥有的那些资料财富,现在我们比乾隆皇帝见的资料更丰富。 中青年一方面是这个客观因素:另一方面就是中青年一开头起步就高,思维也比较活跃。所以这些资料,特别是三中全会以后的大量资料,在社会上发挥的作用极大。中青年对这些好的资料非常敏感,接受地很快,而且从这个丰富的资料当中自由选择,形成自己的道路。为什么这么说呢?昨天和蒋老(蒋维崧先生)看的时候,走到每一件作品前都能站住看一看,原因就是每一件它都是自己从资料当中寻找了自己的道路。当然这个路是个路程不是目的地,路程它总是走向成功的一个过程,它是这样形成的。这种形成很健康、很正常,所以每一件各有可观。

  不象前一时期,譬如说新潮书法。蒋老说新潮书法其实并不新,怎么都一个模样啊?我看他们是互相抄袭,并不是这么大一个新潮队伍都有这么强的创造性,而是互相抄袭,出现了这样一个“新貌”。这个新貌呢,实际上就是雷同地互相抄袭地很快就变成的一个老调,而且这个新潮里头出现的表面新貌实质上是以陈旧、庸俗作基础的。为什么?因为它没有好的基础作后盾,因为它突如其来地就产生了,而且是学日本人,学日本人实际上对日本人也不理解,这样就形成了互相抄袭的一阵风。出现了这种东西,有时候一看通篇都差不多,就不愿看了。这次展览就不同,不管是真、行、草都是认真学了来的,结果每一件走到那里都能把你牵住,让你看一看,这就是作品本身的力量。

  建国以后提倡精神文明以来,书法开始热起来。书界出现的这么几种倾向:一开始还是陈旧的观念比较大,因为一开始提倡的时候,多数人还没提防,而原来写字的人当中多数还是陈旧的,所以一开始陈旧的成分大。以后,因为有一种迫切求新的愿望、又加上抗美援朝以来,我们老提防着外国人欺负,所以尚武精神是必要的。但是它反映到文化上,就有点偏重单一的阳刚之气。作为艺术,它总是得阴阳调和,五行调和,金、木、水、火、土,阴阳调和,这是一个比较完美的东西。所以前期,过分地单一地追求阳刚之气,它所造成的结果就是一味地夸张,这个跟我们要把武装搞好是两码事。在文化上、书法上没有基础力求阳刚之气,就是等于盲目地冒充大力士。实际上没这么大劲,可是要做出一个大力士的样子。不管你是不是有力气,是不是身体健康,你主要是在纸上划的时候,你要追求、要做出奇状,一种奇状压倒别人的愿望,实际上你是做不到的。 艺术这个东西,它是出乎其人。你如果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反映出来就是个什么样。譬如我要想装一个非常雄强的样子,那肯定是装的,因为我根本就不禁一碰,这个得实事求是。因为不实事求是就歪曲了、扭曲了一些人的真面目,反映是不正常的。特别是限制了女性书法的发展。男属阳,女属阴,但总还是得阴阳调和。女性的特点就是:跳芭蕾舞的女主角也得有劲,但她表现的是轻柔的有力的美,她和男性是有区别的。结果呢,一味地单纯地崇尚这种人为的不真实的阳刚之气,结果女性书法得不到女性本质的发挥,本来社会分工就有文武之别,不是说每个人都可以耍大刀。在这个基础上,又加上求新,怎么叫新呢?新很难,但是怪容易。怪的没大见过的,它不也是新的吗?所以狂怪也就发展起来了。这种风气,不等于说占据了全部,但它形成了一个阵风。在这种风气之下,还是有人在做自己的事情,走自己的道路,所以发展到近些年来才出现了新的局面,就是在美的追求美的意识上逐渐克服了陈旧与庸俗观念。

  古典资料和陈旧是两码事。这个界线必须弄清楚。陈旧要是领会错了,就是一学古代的好东西就是陈旧的,这是错误的。陈旧的概念是什么?是曾经广泛流行的低水平的庸俗的东西才叫陈旧,并不是古代的那些优秀的作品和作家陈旧。这个界线必须弄清楚。不清楚的时候,之所以出现盲目求新,没根底盲目求新所出现的那种状况,出现的这几阵风,过去得都很快。很快就出现了目前这个状况。说明文明素质已经发展到一个相当的高度。留心书法的、学习书法的和欣赏书法的,文化艺术素质都出现了新的高度。出现这个新的高度的同时,都这么整齐也不一定。它总是有先有后,有快有慢,所以才也有这样的反映,就是说,有一些反映也是对的。这个对,只是说到了一些在发展进步当中值得注意的一些问题而不该否认了目前进步的高度。 这里面有个根本差别,就是否定目前这个水平、这个高度、这个正确健康的新趋势,是错误的。如果说在发展当中有些问题应该注意到、认识到,不断地完善,这是正确的。譬如说,近几年的书法作品缺少阳刚之气,这说明他还停留在那个前几年的水平上,这个说法是不对的。但是如果是出于赶时髦,从挺胸腆肚、攥着拳瞪着眼一变而为一个奶油小生或者青衣花旦也不对的。因为他这个出发点是赶时髦就不对啦。有这样的人所以也出现有这样的问题,这是应该加以区别的。

  现在有一种过分地追求宋元明书札的面貌,而且片面地、错误地追求。有的本来写的一段文不应该有抬头的地方,因为书札他尊重对方而提到有关对方的称呼之类的,需要不管这一行写到第几个字要提上去作为另一行的第一个字,结果是出于尊敬对方而出现了画面上的优美。这个不是为优美而是为尊重对方而得到了一种好看的经验,结果写出来好看了。就象王羲之尊重对方,一开始写一个羲之顿首,他把“羲之顿首”这几个字写得非常好看,实际上他不是为着这几个字好看去尊重对方,而是尊重对方常这样写,写好了,是这么个形成的过程。可是看到这样的作品就无缘无故地抬头,它不象新诗,你如果觉得这种形式好看,写新诗也行。譬如说:“啊”这一个字就是一行也行,“祖国”也是一行,“母亲”,都行,他不是,他是无缘无故写着写着就毫无道理地另抬出一行。他是追求古代书札的形式美,而歪曲了它的本意,这个是不行的。你不能胡乱抬头,一行一行写下去,你愿意分段的话按照新的文章分段,另一行抬头,一句话也可以作为一段,那是服从文字。其实追求书札这种形式,写新文章写新诗有好处的,它是自然相合的,你不能写古代的诗文胡乱抬头。

  古代的诗文牵扯到皇帝的时候它抬头,而且抬的高出其它行一截,那是封建帝制的需要。所以我们现在不能看到这样情况,就有的抬到齐头,有的也是出于画面的需要就提高到比各行都高出一头,毫无道理就不行了。单纯地说这是画面的要求,这不行。这跟题画不一样。题画是要和画配合。譬如说这个画,高山起伏,要题到上头呢,这叫上齐下不齐。为什么呢?上齐,上头没东西;下不齐,因为山有起伏你得服从山,你不能写到山上去是吧,那是服从画面的要求。如果是题到画的下面也有这种情况,特别是花鸟画题到下面也是可能的。花和鸟都在上面也是可以的,这种情况也可能出现下齐上不齐,这都是符合规律的。目前相当多的人很敏感地迅速地接受了这些好的资料,受到启发在探索自己的创作道路,这是应该的。但是也应该不要对古代的东西发生误会。在一张平平正正的纸上,无缘无故地一会儿抬头,一会儿低头,这实际上是对古代东西的一种误解。误解就是错误的理解。错误理解还得端正过来。

  学习和和创作这里头同样是有两种倾向,就是急于创作沉不下心学习,这叫 “思而不学”不行,“学而不思”也不行。但是这两个问题有某种倾向,或者把创作看得重一些,或者把学习看得重一些,都未尝不可。这是一个过程,在过程当中有这样的现象完全是可以的,但总的说来,学在前头创作在后头。就是边工作边学习也是一样,工作就算是创作吧,总还得先学。先学不一定是得分成阶段,我学上三十年再创作,这也不行的;或者反过来,我在创作当中学习,我在这里编造画面编造字形求新又美,结果解决不了的问题再查书法大字典,这种创作是有的,这种创作方法是错误的。

  “学而不思”不行,就是每个字都从书法大字典里挑出来,都把它描下来甚至翻拍下来集成你这一篇字,然后你再照着这个写也不行。“学而不思”就是光临帖不写文、也不考虑美的发现这样不行。目前看来,“学而不思”的状况比较少,因为我们这个时代,人的思想都比较活跃,不大容易流到“学而不思”的倾向里头,而且不用故意地思啊,你学有体会就是思啊,你学了半天能没有体会吗?你有体会就有思了,所以“学而不思”这种倾向比较少。

  “思而不学”的这种倾向多。所以为什么看着好像不错的作品里头读一下的时候,就发现一些字写得完全不对,这就是没有临摹功夫。字的写法能够让大家认识就得有一个统一的标准。你写出字来不能光让你自己认识,实际上你创造出来的字,你要是不大常用自己也忘了;常用呢,就造成大家都不认得你的字。所以还是需要有个共同的标准,就是古代那些好的范本。所以这个好的范本就要练,就好像弹琴,一个旋律一个旋律的练。这一个旋律的指法形成一个习惯,不用琴键手自然就能弹出来。字也是如此。这就要有长期的临摹功夫。有长期临摹功夫,字不是凭查书来写,而是长期培养的正确写这个字的习惯。这样写出来的既自然又能叫别人认识,起码是叫懂得书法的人认识。

  学习和创作的关系,也就关系到建立自己的风貌问题。我认为风貌不能自己过早地建立,你不能过早地设计自己。现在二十岁到四十岁什么模样,你自己不能设计,除非你拿支笔自己画自己的脸,画出来的是假的。它是一个水到渠成,由于你的学养、由于人格上的不断完善、由于锻炼的纯熟程度,他都形成了一种潜在意识,这个潜在意识它形成风貌。譬如说一个人,你强迫他在背诵一个什么东西的时候,他没有什么风貌,他只有表达自己的意思的时候,为了表现意识流露出来的才是风貌。所以过早地建立风貌,很可能扭曲了自己的真正面貌,也就是说一个人本来长得很漂亮,因为他老是装模作样,结果就不漂亮了。所以过早地塑造风格、塑造自己的形象,实际上就是创作的装模作样。

  学和装要严格划分,它是两码事。学书札那里头一些好的东西,这是一回事;刚才说无缘无故地抬头这叫“装书札”,这不叫学书札。譬如说汉代竹简写得趣味很好,还有《礼器》碑阴,那个趣味很好完全是出于自然。汉《礼器》的正文写的非常好,写的非常严谨,它的碑阴呢,写的很自然,很流露一些天真。如果对这个问题理解错了,那就是说写礼器的人写正面的时候板起面孔,写碑阴的时候故意地嘻皮笑脸时常作出些鬼脸,不是那么回事,他就是写得随便一点的时候就出现的那个东西。而我们现在很多人呢,不是去理解汉代人写字的那个自然习惯,因为碑阴表现的自然习惯比较多,而要去装那个样呢,学碑阴形成了假碑阴,伪装碑阴,那就是矫揉造作了。就是本来是一个丰满的成年妇女,他还想装成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那就叫人很不舒服,就是这个道理。

  学习和创作的问题,就关系到爱好问题。有这样的人,很爱好书法,他怎么爱好呢?他就在那儿自己写。对好的资料没有兴趣,而且觉得这个古典好的资料会成为一个阻力,这样就应该问他一下,你爱好的是什么书法?已经有的非常优秀的作品他不爱好,而是光爱好自个儿在那儿制造字形、制造风貌,他到底爱好的是什么?

  在欣赏的基础上锻炼。因为它是艺术的东西,不是被迫的,没有任何一个人是被迫学习写毛笔字的,因为没必要。和古代不一样,古代那你要不写就要打板子了,你现在完全可以不用毛笔吗。既然不是被迫的,那就是爱好,爱好吗,就是欣赏,欣赏谁的呢?你不能欣赏自己的啊!你自己还没学会怎么自我欣赏啊!所以说重点是欣赏古代的和别人的好的东西。在这个学习的同时才能形成自己的道路、自己的倾向性,这样自己的创作才能逐渐形成,所以这个创作啊,是一个学习、认识、长期积累的结果。但是这不等于不允许你搞创作,这里头有个实际问题,因为我们现在经常地展览啊,比赛啦,你不能不创作。创作也是一种锻炼,也是必要的。那刚才我说的创作规律,是一个自然规律。但是在目前提倡比赛,比赛这样繁多的情况下,要写一件好的作品,选出一个文来,多写遍数从这里头自己再找毛病、再克服、再改进,一幅这一个文写很多次,经过多次改变,这是允许的。不过这样子的东西用很严格的标准来说不是很完美的作品,但也可以承认它是一个不错的作品。这一点也不能完全否认。否认了这个事,那大家就不肯去参加展览、比赛,那就不行了。而且带着缺点、错误上场也是应该的。如果等到什么错误缺点都没有了再上场,这里头可能鼓励、启发的这种动力也就小了。所以社会上组织这些活动,从正面看,它还是起到推动作用,这是不可否认的。但是它跟正确的创作规律又应该辩证地看。

  最完美最理想的创作规律应该是怎么样?根据自己的现有状况应该怎么样去搞创作?这两个事不能完全对立起来,这里头可以介绍一种古代学习和创作的方法。古代他不是过早地塑造字形和画面,因为古代需要写毛笔字的地方太多了。他就是学习、临摹的同时,除了实用写字以外,抄写东西也是一种锻炼方式。这个抄写本身就是一种创作,而且它迫使你来不及矫揉造作,因为你要把这篇抄完,文字要写的对、要写整齐,要让人看懂,要尽量快一下,就来不及在那里塑造字形塑造画面。在抄的当中就形成所学的东西的自然流露和运用,所以这种方法也是可行的。但这种东西它和直接参加展览的创作不一样,这种过去叫“自运”。这个自运不是把古代字帖上的勉强地搬下来,而是抄写受到文字上的限制、受到时间上的限制,来不及矫揉造作,是自然流露。

  在学习和和创作的问题上,又牵扯到一个资料和师承的关系。我们现在之所以发展得快,当前书界人士多数在学习的趣味上远离了陈旧和庸俗,就是因为依靠大量的资料。因为高水平的老师在整个社会上是极少数,所以我主张还是要依靠资料为主。不是不可以互相同好之间互相探讨,不是不可以访师访友,都是应该的,但是应该以资料为主。因为以资料为主,自己的认识是对前辈的一种鉴别。

  学习,尤其这种业余爱好的学习,它是这样子的:如果把它说成是老师和学生的关系,是学生自由地选择老师;老师也是自由地选择学生。这里头就没有强迫。那怎么样来鉴别向哪些人来求教呢?就是依靠自己对资料的认识来鉴别。我这一个阶段的学习状况,我想着去拜访沙孟海;又随着学习一个阶段吧,我想拜访启功。这样,我觉得资料和师承的关系应该是依靠大量的资料为主,在不同的阶段去访师访友,这样能够做到自由选择。这样的结果就是:只能多师,克服了门派这种封建陈旧意识。 门派意识既帮助了一些人又限制了一些人。任何一个人都有局限性,任何人都有自己的局限,各有局限。就是说,如果不是多师,你跟他那个心思不一致的地方,他就要限制你了。因为他是诚心地帮助你,诚心地帮助你有时是受到限制。

  “尊师重教”只是在人与人的关系上一种尊敬,而不是艺术上的服从。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这个东西毕竟是以自学为主的。自学为主,自己选择道路、自己选择资料、自己选择先生,而且资料在选择上随时有改变。比如一开头选择了哪些资料,经过学习、经过磨练、得到了一些好处,但在这个基础上又有了新的认识,那就又感到需要原来并没有认识或认识到它的好处的资料,这就是不断地选择新的资料。其实,拜访社会上的一些前辈也是如此,只不过是些活资料。你某一个阶段觉得某一位先生可能对你有帮助,在某一个阶段,又需要从另一位先生那里得到帮助。当然,这不等于是喜新厌旧,你没有前头那个帮助,发展不到后头这个帮助。但是不能完全归功于你请教的这位先生,主要的还是靠你的资料。因为靠你的资料,你才有判断选择先生的能力,在先生的帮助下才有新的认识,又寻求新的资料,又寻求新的先生,这就叫“学无止境”。

  “学无止境”是什么?不是说买了本《多宝塔》就学到老临到老,写一辈子,这叫学无止境,不是这样子。学无止境是在认识上、在成就上、在素质上不断地提高不断地发展,这才叫学无止境。所以说对学无止境也要有个新的认识。我刚才说买了一本《多宝塔》学到老,当然他自己就是那么认识,就是爱那一样,也是可以的。把这个东西理解为必须专攻一家也是不行的。不是必须专攻一家,如果你就永远爱好一家也是可以的。如果你不是那样的话,就不要勉强。

  过去有句话叫:“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觉得这句话作为尊重某一位先生是可以的。如果是把事理解机械了就坏了,而且拿这个做比方本来也不正确,父亲只有一个,不会有第二个,何必这样呢?一日为师终生为师都不行,为什么这样说呢?你以后认识上有发展呢?倒过来他以你为师了,这不是不合理的。譬如说,现在一个中年书法家,他原来小学教他的启蒙老师可以大七、八岁,曾经是一个阶段为师,以后你发展得很好,那么他比你大七、八岁,他不可以向你学习吗?完全可以。他不学也可以,他不学他吃亏。好的就要学吗!所以真地在这些问题上弄通了的话,在很多问题上就没有阻力了。(1993.12.28录音29日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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