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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书的风景
吴振锋


  “归山深浅去,须尽丘壑美。”(唐?裴迪)读字的心情,一如看山,看山的风景。周俊杰是一座文化的山,周俊杰的草书是一道大山的风景。这是一个精神的道场,沐浴着自由生命的辉光。我歆羡于这种千古不磨的精神存在,是因了他能使心宇将灭的凄寒点燃,升腾起无端的光焰,烛照张惶的人心和迷茫的时代。

  黄宾虹曰:“古代书画之所以宝贵者,固非其为古董而宝贵,乃其精神存在,千古不磨。”反用其意,大凡具有千古不磨之精神存在者,才是当代艺术的价值所在。我不大迷信所谓“草书最能……”之类,却乐于接受“书者如也”的古训,坚信书法浓郁的人文气质、崇高的品格和恒久充沛的创生力,其托底的内在原动力,在于代代相传的多层次生命情调和人格气象。在这种自觉的文化演递中,其价值理念中存量丰赡的如雄浑、高古、厚重、沉郁、豪壮、苍茫、悲怆、奇崛、野逸、峻烈、磅礴等,有太多的内容是从人格美的赏鉴、品评、提挈、延引来的。说到底,人生而艺术,艺术而人生,一体两面,相融互摄,乃衔华佩实之整体,是不可分的。渊深的士人传统,其精神气脉以及气质上的嬗变,自会导引审美理念的抉择和形式表现的孽生。基于此,将周家范式的草书当做其“生命样相”一种精神存在来观照,亦复如是。

  周俊杰是喜欢大、重、古、厚的。他的文风追慕毛泽东。这是一个时代的“意识占领标志”。毛泽东三十二岁时“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五十二岁时的“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其光明俊伟,曾影响了一个时代,当然包括周俊杰,也许可以说毛是周“大”的精神资源。这不仅在周文中见到,在周字中也可识之。以周氏草书近作《杜甫秋兴八首》为例,这里的“大”不在字幅之巨、字形之大、字数之多,而在于气之壮,气之长,气势豪迈,气吞山河。一如“摩诃是大,心量广大,犹如虚空,能含日月星辰。大地山河,一切草木……”周之“气大”、“气壮”、“气长”,是周氏草书最摄人心魄之所在。此其一,曰“大”。其二,曰“重”。周是个最不喜欢小家碧玉气质的伟丈夫。他不相信卑琐轻飘的“侏儒”品格可以成就这样一个闳阔的时代。因之,他的草书,下笔刚狠、生辣,浓笔重墨,力拔千钧,一味霸悍。所谓“书有骨重神寒之意,便为法物。”(刘熙载)周氏当之。其三,曰“古”。周氏之“古”,并不在字相,而在质地。因其“大”,也因其“重”,是故周氏审美触角自然而然也伸向秦汉以至三代以远。因之,“周家隶”事实上成为了周家范式草书的精神依托,艺术铺垫。刘熙载云:“书贵入神,而神有我神他神之别。入他神者,我化为古也;入我神者,古化为我也。”周将秦汉精神中那些反映“中国人的脊梁”的东西开放闳阔、积极进取、刚健笃实等,化入我神,以古为用,是其大智慧也。其四,曰“厚”。所谓“厚”,即非薄,非单一,是丰赡、丰富,容量大、意味深之谓也。周之草书语言之“厚”,大可延伸到他于清代碑学精神遗产的皈依。穿越了王铎、傅山、蒲华、康有为、吴昌硕诸贤,在生命化的历史回望中,接通那涵淹即深而又顽强生长的生命脉象,便成为了他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精神源头。鉴此,“大”、“重”、“古”、“厚”,便是周氏草书精神存在的文化内容。

  刘熙载曾以“高韵深情,坚质浩气”来对书法理念作一概括,他指出:“书之要,统于‘骨气’二字”。“书要兼备阴阳二气。大凡沉着屈郁,阴也;奇拔豪达,阳也。”沉着屈郁,体会的是生命的大苦厄大悲悯,而奇拔豪达,则超越了生命的苦涩而展现出奇逸崇高与豪迈通达。周氏草书,其宏博雄放,奇崛野逸,得力于对汉隶精神的提炼、提纯和提升。他对隶意丰沛的体验以草书焉发之,一如熔金出冶,随势流走,氤氲化生,元气浑然。其技术之手之所运,乃心之所追,用笔纵逸,自造法度。其字象之矫健郁勃、磅礴奇肆、气吞斗牛。其澎湃诗情之精神跃出,其灵魂逸飞的自由行状,其因机适会的灵感捕捉,都提醒着我们书学便是心学,艺术中的神思骏发必是心灵相契,同明互照的结果。所以,艺术活动是人不断提升生命境界的自觉修为,舍此,心行分裂,便入流俗无疑。从这个意义上说,周俊杰的草书,对于当下来说,当有返本开新,振拔靡弱的现实意义。

  书法是一个人的全息风景。人生苦短,生命不能承受之轻重复劳动的浪费。艺术的路是用自己的“脚”走出来的,但最好的行走是要绕开前人的脚印。周俊杰之所以成为周俊杰,因其思想如流云,在高天上飞翔,也因其绝去时俗的自我行走,每一个脚印都刻在大地上。他的书法,他的草书,不仅将直观的艺术品藻推衍至对书法历史现象的透视,亦进一步推至对人生意义的承诺,其充量呈示的是书法丰厚的人文底蕴和历史性认知,将生命体验凝定成为了文化的拓殖。对于束装就道、亦步亦趋的时尚后昆而言,其书法经验亦当是一种可以饱赏饫揽的公共资源。“风景这边独好”,读山,读风景,定然是一种恒在的快乐。

二○○九年九月十九日再写于万庐            

(吴振锋,中国书法家协会学术委员会委员、陕西省美术博物馆收藏研究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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