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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傅山书法中的伪作问题
作者:姚国瑾
傅山作为明清鼎革之际的遗民已被载入史册,他不忘故国、蒙难坚贞的精神也广为流传。在学术上,他倡导子学,多有发明,即是理学、佛学、金石文字也独树己见。他精通医学,辨证施治,被誉为神医。他同时又是一位书画家,擅长水墨丹青。尤其书法接明末连绵大草之续,成为一代之殿军。正因为如此诸多因素,傅山的书法一直被人们所重视。清末到民初,随着列强的侵入和“三民主义”的提出,所激起民族主义情绪日益高涨,傅山作为民族精神的典范成为楷模,在民间更奉若之神灵。故而,其书法作品超越于艺术价值披上了一道正义和神秘的色彩。随之而来的是仿制的赝品也日益泛滥,加上傅山在世和辞世后代笔、临摹、抄录等各种原因,使得傅山的书法作品鲁鱼豕亥,真假难辨。以至今日,一些重大出版物和拍卖市场也难以幸免,将一些已有定论的伪作赫然刊出,显示出对学术的漠然和冷酷。为了进一步理清傅山作品中的真伪,现将傅山书法作品中出现伪作的问题作粗略的探讨,望有识者批评指正。
一、代笔
书法中的代笔,是指书家为了应酬,授意幕僚、子弟或门生替自己书写,并得到书家自己认可的。清·梁绍壬 《两般秋雨盦随笔·代笔》:“古书名家,皆有代笔:苏子瞻代笔,丹阳人高述;赵松雪代笔,京口人郭天锡;董华亭代笔,门下士吴楚侯。”
傅山在世时,为其代笔的主要有两人,一是傅山侄子傅仁,时间大约在傅山六十五至六十八岁之间;一是傅山之子傅眉,多数在傅山六十八岁以后。
《傅山全书》卷四十二《不为人役》云:
文章小技,于道未尊,况兹书写,于道何有!吾家为此者,一连六七代矣,然皆不为人役,至我始苦应接。俗物每必面书,以为得真。其实对人作者,无一可观。且先有忿慲于中,大违心手造适之妙,真正外人那得知也!然此中亦有不传之秘。强作解人,又辄云能辨吾父子书法,吾犹为之掩口。大概以墨重笔放、满黑桠杈为父,以墨轻笔韶、行间明婳者为子。每闻其论,正詅痴耳。三二年来,代吾笔者,实多出侄仁,人辄云真我书。人但知子,不知侄,往往为我省劳。悲哉!仁竟舍我去一年矣。每受属抚笔,酸然痛心,如何赎此小阮也?乙卯五月偶记。
傅仁为傅山兄傅庚次子,戴枫仲《傅寿元小传》:“寿元,明茂才傅庚字子由之中子也。子由先娶于韩,生襄,才而早夭。又娶于李,生仁,骨干修削,黄发火色,性僻洁,五岁而孤。”傅襄亡于崇祯十三年,年十九岁。娶孝廉李中馥女,同日仰药殉。傅仁生于崇祯十一年,去世于康熙十三年夏,年三十六,其时傅山为六十八岁。乙卯为康熙十四年(1675年),即傅仁去世后第二年。傅山在此所说“三二年来,代吾笔者,实多出侄仁”之语,表明了傅山在六十五至六十八岁这一段有些书法作品多是由傅仁代写的。
代笔,最起码的条件是对所代书家作品的熟悉,并经过长时间的临写训练,只有这样,才可乱真。傅仁只所以为傅山代笔就是具备了这些条件。
戴枫仲《半可集》卷一《傅仲寿元小传》云:
寿元喜为书,才习公它先生真行,便得其形似。尤长于作鲁公体,间为先生代作,外人莫能辨也。
《傅山全书》卷十《哭侄仁六首》亦云:
自喜学我字,人看乱老苍。临池天性好,把酒醉歌强。长处从何忆,俄然触著伤。几时诗注见,半剌启予忘。
所以,对傅山六十八岁以前作品的判断要注意傅仁的代笔问题。
傅山六十八以后书法的代笔者只有傅眉,虽然傅山没有明确说明傅眉在那个阶段为自己代笔,但从其言语和傅眉诗文中还可以流露出一些信息。
傅眉《祝敬持翁》诗题注:代父。诗为:
太原令君孙北海,敬持北海之丈人。苛细不拘翁婿礼,眭夸差可为等 。北海以我游方外,使我为祝知我真。三千里外高霞红,半醉酡言映酒樽。海云多紫晋云青,青云紫云通精神。敬持今年八十岁,道人今年七十五。老人问老生欢喜,老脊强直不肯偻。至乐只有老人知,何能复向少年语!京口美酒甘於乳,太行南望遥劝汝。
七十五岁,是傅山参加“博学鸿词科”回到太原的第二年,人老了,对一些应酬,不但字要人代笔,诗也不愿多写了。不然,对于为人祝寿的诗是不会让儿子去代笔的。既然代写诗,诗稿当然是傅眉所写了。
傅眉代父应酬书写也有相应的条件和能力。傅山《哭子诗·哭字》云:
似与不似间,即离三十年。青天万里鹄,独尔心手传。章草自隶化,亦得张索源。玺法寄八分,汉碑斤戏研。小篆初茂美,嫌其太熟圆。《石鼓》及《峄山》,领略丑中研。追忆童稚时,即缩《岣嵝》镌。黑知黑主日会通,卒成此技焉。伤哉畴昔劳,聊带老夫权。云不能执笔,疾革一日前。此笔真绝也,砚池墨泪涟。
这里的“聊带老夫权”指的就是代笔。
不仅如此。晋祠博物馆藏傅眉一幅书作,其落款“傅眉书”的“书”字,繁体,收笔带出很长(图4)。而傅山的代表作中落款署名多为三种类型:一、穷款,只落山或傅山,无“书”字。二、有“书”字,而用草体。三、用繁体草化者,末笔为收势。此可参看(图1)、(图2)、(图3)。这种写法一直延续到傅山的晚年。故“书”字末笔牵带过长的现象,不是傅眉的代笔,便是后人的作伪。
二、临摹
临摹是学书的必然阶段。南宋姜夔《续书谱》云:“初学书不得不摹,亦以节度其手,易于成就。”又云:“临书易失古人位置,而多得古人笔意;摹书易得古人位置,而多失古人笔意。临书易进,摹书易忘,经意与不经意也。”所以通过临摹,既可以学习前人书法的技法、笔意,乃至神韵,也可以通过复制来保存古代的法书。
关于傅山书法中出现的一些伪作问题,实与好之者临摹有关。临摹者不但有傅山的子侄、孙子,还有其学生。
《傅山全书》卷四十二:
仁哥作字极有性情,临我《急就》二三段,即有得。作此与之,为入古之阶。
又同书同卷:
昨见莲和尚临王右军七八帖,甚可喜。吾且几为此事死,尔复欲造此三味耶?万万不可开此门户。传语后人,勿复学书,老人痛徵之也。
仁哥即傅山的侄子傅仁,连和尚是傅山的孙子傅莲苏。
《傅山全书》附录五载清苑王鳦《太原段帖序》:
初余当总角时,即闻山右有公他先生。稍长,学其书,读其文若诗,虽未能索解,而心窃好之,盖常以不得游先生之门为恨者数十年。岁癸亥,以假馆魏榆,始受学于先生。
先生之门有段子叔玉者,博学多通,尝集先生各体书,手自勒石。将公诸天下,先以示余。余学书虽不成,然常有管蠡之见于先生矣。
王鳦在序言中不仅叙述了自其心仪傅山而后游学傅山之门的经过,更重要的是通过“少长,学其书”,以至于游学其门对傅山书法有了更为深刻的了解。“其神姿卓荦,则松竹之表秀干云;其逸气飞扬,则鸾鹤之腾天上汉也。若其规矩从心,疾徐应手,如工倕之指与物化,庖丁之官止神行,无法不该,物美不具。”这种评价只有耳濡目染、心仪手追,才能说得出来。
《太原段帖》则指的是傅山的另一门生太原段叔玉所刻的傅山书法丛帖。故《序》中“先生之门有段子叔玉者,博学多通,尝集先生各体书,手自勒石。将公诸天下,先以示余。余学书虽不成,然常有管蠡之见于先生矣。”说明了段叔玉对傅山书法的熟悉。
《傅山全书》附录五段氏《太原段帖俚言自序》亦云:
予素爱字,而不能书。欲学书,而苦无帖。其爱欲字帖之心,未尝一日少息也。稔闻版筑桥梓,文超两汉,字迈二王。虽然有意瞻韩,奚乃无由御李。甲寅岁,适逢周太守命,勉刻曹侍郎诗于晋祠,偶为寿毛先生所物色,遂以李提之为介绍召收门下。从事数年,虽不能临池搦管,而双钩抚勒,皆先生教而受之也。
傅山在世时,从傅山习书者除傅眉、傅仁、傅莲苏等家人,即段叔玉、王鳦诸弟子外,尚有高平牛兆捷等。傅山过世后,数百年来临习其书或受其书风影响者何止数百人。所以,傅山传世书法作品中多有临摹作品混淆于其中。如辽博所藏傅山《丹枫阁记》即其一例,林鹏先生《丹崖书论》中已作辩证,此不赘言。
三、抄录
傅山传世书法作品中的许多文稿除有子弟誊录外,更多出于后人的抄录。因为抄录者对傅山的敬仰和对傅山书法的喜爱,所以尽量地模仿傅山的书写风格。有天赋、有功力者或许相似,更甚者不了解傅山的书法风格,任笔为题,聚墨成形,相差甚远,只因落款有“傅山”二字,便被当做傅山的作品流传。对于抄录一事,戴枫仲《晋四人诗凡例》云:
四人虽共事吟咏,而皆不自重其篇章,随得随弃,家无藏稿。且会心有地,造适无时,或书之于崖石木叶之间,人既难见,见亦不辨。间有好事者录而藏之,复多贤形进尽之伪,是以搜集甚难。
戴枫仲与傅山为挚友。康熙元年,傅山五十六岁,戴枫仲即刻《晋四人诗》,而冠傅山为四人之首。晋四人者,傅青主山、白居实孕彩、胡季子庭、傅寿毛眉。平定白居实是傅山在“三立书院”时同学,一并参与营救乃师山西提学使袁继咸的“伏阙讼怨”,为一生知己。并为侄子傅仁娶居实女,成为儿女亲家。汾阳胡季子是傅山的学生,傅眉是傅山之子。四人都是清初不仕的遗民。所以《晋四人诗》可以说是遗民诗。傅山五十六岁时,诗稿即有“好事者录而藏之,复多贤形进尽之伪”,何况于后世。刘雪崖刊本瞿源洙《霜红龛集原序》中就记载:
霜红龛者,阳曲傅青主先生居也。先生著诗、古文辞不下数千首。兵燹之余,多散轶,十无一存。闻喜张直甫搜罗汇集几于大备,贮之一囊,携以自随,将付梓而未逮。一日,客游江右,卒于旅邸。或探其囊,先生诗文遂复散失。张君思孝,其肆业弟也,每言及之,辄深致叹惜,因复勤为搜访,亦以一囊自随,凡山龛、石室、药囊、梵箧、黄冠之庐,见其残编剩幅,即手录之不遗。十数年,略得其十之六七。
由此说明,傅山诗文的流传不乏后世之抄录者,若研究傅山的墨迹手本,须作深入研究,以免讹误后人。《书法杂志》2005年第5期刊登的慕湘楼所藏《傅青主手书墨迹》即为是一例。此墨迹传为傅山手录之药方,因为其中夹杂其他文辞,经高翔先生辩证,非傅山所书,似为傅山友人代州冯云骧之子冯璧所书,书写时间大约在康熙末年至雍正初年。余所撰《关于陕师大图书馆藏〈傅山杂诗稿册〉的真伪问题》也与其真伪稍作辨析,实际上这个稿册也是一个抄本。2007年6月山西人民出版社所出版的《傅山书法全集》第2册一四八所收录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图5)、一五三《画树石法》(图6),第5册二二七《行草录古人论诗画册页》,第7册二六三《太原段帖》(图7)、二七五《心王铭》等都属于抄录问题,尤其《画树石法》与傅山各个时期的书法风格都相距甚远。
四、作伪
这里的作伪,是指一些人不择手段制造假的书法作品来冒充书家的原作,借以牟取不法的高额利润。关于傅山的书法,其在世即有人作伪。《傅山全书》卷四十二记录了傅山对此的感受:人心不实,无事不诈。即如写字,必欲老夫手书,便有许多机械。使拙书不足观,即真者安足贵邪!近来索鹜者谓有假而访之,而索书之人即假而活之,傍人以假索假,彼心已假,因疑真者亦假,鹜书又何足观而假之哉!
傅山在世时,人们以其作品为假而访,其中不乏有子侄代笔的缘故,但也难免慕傅山之名而造其假。所以,傅山有“索书之人即假而活之,傍人以假索假,彼心已假,因疑真者亦假,鹜书又何足观而假之哉!”之语。
傅山离世后,书名愈高,而仿冒者亦越多。鱼龙混杂,以致真假难辨。然细究傅山之言,分析其书法之传承,爬梳傅山不同时期书法之风格所在,假作逐渐会显现出来。傅山《作字示儿孙》有跋云:
贫道二十岁左右,于先世所传晋唐楷书法,无所不临,而不能略肖。偶得赵子昂香山诗墨迹,爱其圆转流丽,遂临之,不数过而遂欲乱真,此无他,即如人学正人君子,只觉弧稜难近,降而与匪人游,神情不觉其日亲日密,而无尔我者然也,行大薄其为人,痛恶其书浅俗,如徐偃王之无骨,始复宗先人四五世所学之鲁公而苦为之,然腕杂矣,不能劲瘦挺拗如先人矣。
傅山在此处所说的晋唐楷法,就是钟、王、褚、颜。因为傅山曾说:
楷书不知篆隶之变,任写到妙境,终是俗格。钟、王之不可测处,全得此阿堵。
又云:
吾家现今三世习书,真、行外,吾之《急就》,眉之小篆,皆成绝艺。莲和尚能世其业矣,其秀韵有偏擅于天赋,临王更早于吾父子也。至于汉隶一法,三世皆能造奥,没秘而不肯见于人,妙在人不知此法之丑拙古朴也。吾幼习唐隶,稍变其肥扁,又似非蔡、李之类。既一宗汉法,回视昔书,真足唾弃。眉得荡阴令、梁鹄方劲玺法,莲和尚则独得淳于长碑之妙,而参之百石卒史、孔宙,虽带森秀,其实无一笔唐气杂之于中,信足自娱,难于人言也。吾尝戒之,不许乱为作书,辱此法也。
从中可以看到傅山对书法的初习,由钟、王、褚、颜之楷法而赵孟頫。明清鼎革之后复习颜鲁公,并涉略篆、隶、《急就》。晚岁因补刻《宝贤堂法帖》,则将所染习之明末之连绵大草回归《阁帖》二王一脉。纵观傅山学书之经历、创作之状况,除中年习颜楷偶尔意曲“拙陋”外,多以圆转、清健为主,形成了真率豪迈、洒脱自然的风格。以此绳之,傅山作品中的作伪会显现出来。
《傅山书法全集》第1册二一浙江省博物馆藏《聪明睿智轴》(图8)与同册五五晋祠博物馆藏《聪明睿智轴》(图9),尺寸相近,几乎重叠,皆为伪作。落款“傅山书”之“书”字,为临习傅眉而来,皆生硬草率。二0一0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传是·明清墨迹》第250作品亦为傅山《聪明睿智轴》(图10),只是尺寸和每行字数发生了一些变化。“聪明睿智”一段节录《韩非子·解老》,傅山晚年屡屡抄录为大幅草书可能性不是很大。因为傅山曾说:
老人右胁滞气,实因少年抄书而得,至今握笔即动,放笔半日,徐徐乃安。大字便得三五日将息,所以不作大字,避苦耳,人不知也。
《傅山书法全集》第1册一一0朵云轩藏《草书陆机饮酒乐诗轴》(图11),不仅整篇气息距傅山书法风格相距甚远,且首行“钟旧宾”连续三字,为清中晚期阁僚书法的样式,疑为雍乾时期太原人杨二酉所书。杨二酉(1 705年~1780年),字学山,号又顿,又号西园、柳南、一梅居士、悔翁,清太原晋祠南堡人。雍正十一年进士,选庶吉士,授翰林院编修。乾隆年间,曾任都察院监察御史,工部、兵部给事中,台湾学政。善书画。乾隆十六年退仕后,以书翰自娱,晋祠留有许多其所书牌匾与书作(见图12)。他敬仰傅山,多有临习,但不管怎么临习,脱胎不了馆阁书风的影响。
清末至民初,晋中一带多有仿造傅山书法者,以牟其利。作伪者以大字条幅、条屏为主。好之者赖以充起门面,故伪者日增,至今不绝。当然,也有本是傅山原迹的,因为无落款而冒填“傅山”二字的(见图13),可谓弄巧成拙。
五,结语
以上所说,仅就傅山书法作品中所出现的伪作现象作一粗浅的陈述,实际情况可能还要复杂。但我们若以傅山不同时期、不同类型的代表作去分析衡量,就会找见判定作品真伪的一个尺度。辅之以文献考证,离作品的真实性就会越来越近。如若不做一番彻底的清理,各种出版物中所收录的傅山书法就会给人们一个错误的印象,这不仅是对先贤书法的一种不敬,而且会混淆和模糊书法史上时代风格的判断。
傅山真迹落款
傅山真迹落款
浙江博物馆藏(伪)
晋祠博物馆藏(伪)
拍卖会图录(伪)
以上两图(伪)
傅山二字及印章为后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