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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康侯老师的趣事
选自 蔡澜老友记(品味真实的蔡澜) 作者:蔡澜
彼岸
从外地归来,才知道冯康候老师去世。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一心一意要写纪念老师的文字,但怎样也挤不出一个字来。
断稿令我常做恶梦:以齿咬笔杆,门牙剥落,变成碎粉。一张张的稿纸大得能当屋顶,下雨,纸破裂,水冲下来淹窒着我。举笔,骨断,手指一根根掉在桌面,还会蠕动。
以前,曾夸下海口,在这版位上要写尽人间欢乐,与哀怨绝缘。恐怕已经做不到了。老师为人乐观,也不赞成我以悲怆的笔调来写他老人家。我怎么办才好?逼自己写,会对不起冯老师。这些日子,唯有每天拜神。
我拜的是老师所信的宗教,他的宗教是艺术。将人们花在研究和膜拜神明的时间,老师拿去做艺术。八十三岁的人,还是不停地写,不停地刻。永远地在创作。
老师领悟的,是归平淡,与释迦牟尼的思想,有何相异?我有生之年,将归依此教,希望一日,追随老师,到达彼岸。
毛笔和筷子
七年前,在很好的机缘下,有刘作筹世伯引见,拜会冯康候先生。
“老师不一定会收你。”刘先生说,“一切,看缘分吧。”
我点点头。
两人爬上北角丽池一栋住宅的狭窄楼梯。
冯先生是位矮小清瘦的老人,满脸和蔼安详,直接地问:“你要学会这些不合时宜的东西,有什么目的。”
“没有目的。”我坦诚地回答,“只是喜欢得要命。”
“那就够了。”冯先生微笑。
接着他老人家叫我先写几个字,千万不要临帖:“写出自己的字,写出自己的个性。”
“但是。”我抗议,“我连毛笔也不会拿呀。”
老师笑了出来:“毛笔只是一件工具,久不用了,就以为自己不会用。要是多接触,就像拿筷子那么简单。”
同学
冯老师看完我的字,说:“果然一塌糊涂,但是,好在不带俗气。”
从我的字,老师将我的个性略作分析,比相命先生还要准。
“想学篆刻,那一定要从书法着手。”老师说:“那把刀,要抓得纯熟的话,练习两三个月,包你得心应手。街边雕图章的师傅,有许多的刀法,比我还要强。刀抓得好,只是一个泥水匠。篆刻最重要的是布白。精于书法,那么你就是一个绘画蓝图的建筑师。”
见我已经能接受的表情,老师继续说:“你的字,近黄山谷。你经过基本的抓笔训练后,可以多临他的字。我小时候吔临过黄山谷,其实我学得很杂,什么好的碑帖都临。碑帖是我的老师。现在你临黄山谷,因为你们的字型相近,这是一条捷径。我向我的老师学习,你也同样向你的老师学习。所以,我不是你的老师,你也不是我的学生,我们是同学。”
吃鸡蛋
起初临字,总是写出歪歪扭扭的怪物来。鼓起最大的勇气,数十张中选了最满意的,拿去给老师修改。
先看别的同学的字,已觉得写得蛮像样,老师一个个字的改,用红笔把正确的字型勾出,即知道毛病在哪里,自己又捏了一大把冷汗。
时间已近深夜,老师还是那么细心地逐划修。一向知道他老人家眼睛有病,很痛惜他花了这么长的时间,心中想:“最好不要改到我,快点跑了吧!我不值得老师花心机。”
但是总会轮到。
老师照样从头到尾观察了一遍后,指出每一划的错误。死了,死了,那么多的丑态。不要改了吧,老师!
忽然,老师指着其中的一个字:“你看,这个仪字是多么有力。”
“真的吗?”心中叫喊。
唔,唔,老师点点头。在仪字的旁边打了一个圆圈。啊,这个鸡蛋,是天下最美的。
篮球
老师又在一丝不苟地替我们改字。
“我替你们改正字体的错误,只要你们记得一点,错误就少一点。”老师说。
“什么时候才知道自己写的字是好的呢?”我们问。
“字写得好不好,是见仁见智,很个人化的东西。比方说金农的字,我试过用油画的扁笔来写,果然写得一模一样,而且还能写出沙笔。有些人很喜欢,我就觉得没有变化。但是字体有没有错误,却是令看的人都能指出的。所以,先要做到没有错误。”老师说。
叫我当面写给他看后,老师笑着:“你的字写得太快,该停顿的地方还是停顿得很不足。写字好像打篮球一样,接到球后要看清楚把球交给谁,才能抛出。这就是所谓的意在笔先。在还没有决定要交给谁的时候,就是应该停顿的时候了。”
“一个字的最后一笔是最重要的,字写歪或者写坏了,最后一笔可以把字拉正救活,等于球的投篮,得到的完美的结果。”
眼高手低
我们上课,不限于在书法和篆刻上下功夫。老师常拿一些精美的石头给我们看,指出它们的来源,好在哪里。
“当店的学徒,还不是靠看多了才学会的?”老师说。
一同上课的禤绍灿兄有购书狂,每有一册关于书法篆刻的新书,一定拿来给老师看,他老人家很细心地翻阅后分析书的内容,值不值得去读。
书画更是不绝,许多藏家和画商常拿来和老师研究,我们得到不少眼福。
有闲阶级开始买字画,人家批评他们附庸风雅。老实说:“附庸风雅有什么不好?代替银纸和股票排在墙壁上,已经表示他们开始走向艺术欣赏的路上。”
“眼高手低。”老师道,“更是好事情!好的东西看得多,能够吸引便叫眼高。眼高表示欣赏力强。手低只是技巧的问题,勤能补拙,多做功夫手便不低。最怕的是,眼也不高,手也不高。”
演员
在老师家上课,论书法篆刻时严肃,闲聊时轻松。
对于开书画展,老师说:“开展览会的目的是给人认识,就等于要名了。有名,利就跟来。但是,买画的人,有几个真正懂画?会欣赏的,多较有清高的思想,这种人怎么会看重钱财?他们哪有这么多余的钱去买张画、所以说,书画家多数是演员。”
“这句话怎么讲?”我们都惊奇。
“多少人知道一幅字画的价值,除了作者之外?”老师问,“只有作者自己才明白对这幅字画付出的血汗!”
老师继续说:“书画家是演员,因为他们要向观众说明好处在哪里,如何辛苦才写得出。说服观众,生意就做成。书画展的成功,多数靠关系,请熟人来买。连我自己,也不是一样地在演戏?”
“不会吧,老师。”我们说。
“你们看不出,那是我的演技,已经炉火纯青。”八十岁的老人,还是那么调皮。
印泥
“印泥就像老朋友、爱人,要不断地去搅拌。”老师说,“不然,朱砂都沉到下面去了。”
老师搅印泥,嫌竹枝和象牙太细,运不出力量,,他习惯用一只筷子不停地把印泥团团地搅乱,最后搅成像一个模型小笼包。
接着,他将印石四角沾在这小圆球上,再压中间部分,细心地把整颗印着好印色,才押到纸上。
压时用内力,同样的把四个角和中间的以平均的力量盖上,又恐垫住的纸张不平,第一次压完后还将纸移动到另一个位置,重压之。
印泥会沾贴住纸,要印色最均,更清楚,老师会把石头翻起,然后用指甲背轻轻地刮纸,押出来的印的,是完美的。
“你们知不知道印泥还含有胡椒粉?”老师问,“所以纸和墨虫都会吃,只有印色永远不会蛀洞。印泥放在盒里,要它几十年也不凝结;盖在纸上,又要它五分钟内干掉。你们说这是不是很神奇任何小东西,注意到奥妙,便会发现这世界有许多美好的事。”
印稿
老师教我写印稿的时候,以一小张宣纸包住石头上,用毛笔把折着的边轻轻地涂上墨,便成一个小框框。
再把这小框框由中间折起,写双字印就有了中线,再折,可写四字印。
将写字的那一面印稿贴在石头上,以水沾湿,另叠上一层白纸,把大拇指的指甲用适当的力量刮之,翻开白纸,要是白纸上已印上墨,那表示印稿已经透墨在石头上。再翻开印稿,你就可以刻印了。
“用清水沾湿印稿过印也行,但是最好是用口水,没有什么比口水更容易过印了。”老师说。
“为什么不把印稿直接地写在石头上呢?”我问。
“直接写上,那不是要将字写反了?”老师反问。
我们点点头。
老师追问:“我们一生人都在写正字,忽然要你把字写反,怎么会写得好?”
精雕细凿
常看到有人在一颗米上刻了数十首唐诗,小象牙签上雕花卉鸟兽,橄榄核变成一条船,舱门还是活动的。更有的是在一条头发般粗细的线上刻了数十个字等等,都认为是一种苦学回来的玩意,很难做到,但是多属于工匠之作,谈不上是什么艺术。
这么精细的东西,肉眼的
都看不清楚,怎么写得出,刻得来?据说作者并非每样东西都看得到,而是凭感觉创造出来的。
认为精小的东西止于图章石上的边框,再小便成了怪异,边框的字与用毛笔写出啦的完全不同,有很重的金石味,许多名书家的边框,比他们用毛笔写出来的更好看。
边框以刻刀把横和竖的笔画组织起来,也有人用尖锥用力写在石上。图章石很小,要刻得整齐和构图优美实在不易。
冯康候老师在刻边款,有位学生问道:“老师,何不用放大镜?”
冯老师回答说:“用放大镜,那我这把刻刀岂非变成电线杆那么粗了?”
菜篮
某些事,也弄得老师措手无策。
一天,他老人家忽然说:“你的名字,字型少,刻印刻不出花样,不如替你改个字罢。”
“改成什么字呢?老师。”我问。
“澜者,大波也,就叫大波好不好?”老师正经地说。
岂知坐在旁边的世兄禤绍灿吃吃地笑了出来,才会意大波,用粤语讲出,变成了大奶子,惹得我们都捧腹。
咦,大波不行,大浪如何?
老师说:“大浪也好呀。”
禤绍灿也同意。
我自己心里一想,大浪,大浪,福建话叫出来一点也不好听。
“不,不。”我直摇头。
“为什么?”老师问。
“浪者,闽语之生殖器也。”我说。禤绍灿更笑得由椅子上跌下去。
“蔡澜就菜篮吧。”老师也无奈地说。
何尝不可
在一本书法杂志上看到一个行书帖,翻下去才知道是武则天写的“升天太子碑”,想不到这个喜好弄权的女人也有一手,再看下去,觉得很不耐看。
问老师觉得她的书法如何?
老师说:“天下那么多石碑帖,何必去看这些偏门货?”
想想也是。
“要看皇帝字,不如看宋徽宗。”老师说后拿出一卷印刷精美的瘦金体给我们看,“他将古人碑帖里的字,只吸取其细长的笔。”
接着老师指出这一划是从什么碑,那一撇又是由什么帖变出来的。我读碑极少,不懂得老师所说。
“你们看不出来不要紧,”老师明白我的表情,“主要的是,临帖练碑,笔划的粗细,也可以变成另外一番不同的面目,所以临帖要保持一个‘我’的存在,临得一模一样,不如去学摄影。皇帝那么忙,也能抽空把字练得那么好,你们何尝不可?”
羞耻
保良局一百周年纪念的时候,要老师开个书法展,捐助所得。老师毫不考虑马上答应了下来。
“什么公益金或什么慈善机构,大家都慷慨捐钱,但是我一直不明白钱用在哪里?保良局的成绩,却是有目共睹的。”老师说。
大家看他年纪大了,都劝他不要为此事太操劳。老师不听。他天天勤力书写,又集了学生的作品,共一百幅拿出展览。
老师不但出力,裱画的钱也是自己付出,但是,裱画商因其他生意忙,一时赶不出那么多张。“帮帮忙,这是好事,钱多收不要紧,一定要来得及!”老师抓着电话,拼命向那商人要求,急得团团转。
“出钱的人可以得到一件纪念品,私心上,我又能够把学生们的作品向大众介绍一下,何乐不为呢?”老师说,“老天爷给我的时间,为什么那么少?”
说完,又埋头写字,我在旁边看了,对自己处世的冷漠态度,感到无限羞耻。
小印
老师说:“人家看我的印谱,多数只翻一下,便猛赞我的小印刻得好,等我一转身,又摇头说可惜我现在不能刻小印了。”
其实,老师晚年虽患眼疾,但是我记得他替我们改小印的时候,一刀一刀像切豆腐一样,又快又准,谁说他不能刻?而且他修改的时候一点也不苟且,比自己刻一个更难。问老师:“刻小印的好处在哪里?”
“刻小印有一个最大的好处。”老师说,“那就是刻完之后去刻大一点的印,就好像在放大镜下面做功夫,对准墨线下刀,轻松得很。”我们起初学刻印,老师问我们有没有近视眼?有的是老花,便摇摇头。
“可惜,”老师说,“近视的人刻小印最好,眼前的东西看得清楚。”
问如何判断一方小印的好坏?
“好的小印,”老师回答,“看起来有大印气派!”
假如
想起来,居住在香港的这几年,假如得不到老师的熏陶,我自己会变成怎么样的一个怪物……
每天一早打开报纸,先看电影卖座的票房记录表,生活圈子只限于与事业有关的人士,谈来谈去是买房子、汽车和富兰格金币。但是,永远比不了别人多。
好了,一要比较,本份的钱不够,想法子发横财呀!每星期排队去买六合彩,这次累积奖金有六百万,希望别人不要中,看电视,竟有几十个中头奖,分得那么少!大爷中的时候一定只有一票。买吧买吧,只要两块钱,世界上哪有这么便宜的梦。
买马买狗的机会,总比六合彩高一点吧?花几十块,一种千几。不中?当他是储蓄,总有一天会收回来。
更容易赢的,是打麻将嘛,机会四比一,哪里会像买马那么次次倒霉,胜一仗够几天开销,打打打。
王羲之的字写得好?叫他来当中文秘书。
汉印
起初看十钟山房印谱,觉得乏味得很,只对其中的书印和兽形印有兴趣。经老师教导之后,慢慢地感到其中的平板无奇的人名印,竟是那么变化多端,玩之不尽的一本教科书。
老师说:“在刻人名印,刻局之前,先翻翻十钟,总会带给我们不少灵感。”
我们把十钟读熟后,更发现它是书法中的圣教序、诗中的唐诗三百首。
“几乎所有名家,都是抓到汉印中的神髓,而演变成自己的风格。汉印有两个面目,一是残缺,二是完整。”老师指出,“黄牧甫保持汉印的先天形象,刻出细致和灵巧,吴昌硕则学了后来的爆裂,布白粗犷与抽象。”
汉印的最大好处,还是它们很耐看,不会一下子饱腻,但是在平凡中不带灵气,又沦为街边刻印匠之流。汉印之好处和理解,许多名家之题框上都有记录。
“刻印者无不学汉而能自成一家。不经汉印而独创者,往往会发现自己走的路,两千年前已有人行过。”老师说。
勉励
因为我看的印谱不多,吸收得也少,所以写起印稿来变不出花样。
老师替我们改印稿,绝对不会将之改得面目全非,一定是根据原稿去修正,如果原稿实在坏得太离谱,需要另起炉灶的时候,老师必先说:“其实可以试试邓石如的刻局……”或说:“牧甫有过这么一方印……”又说:“无让之会这么写……”
讲完之后,他才重来一个构图。虽然他老人家尽可直言,但是总处处顾到我们渺小的自尊,决不让学生在学习过程中有任何气馁的可能性。
“多写印稿,”老师说,“写就等于刻,遇到某些放不下去的字,大家研究,你们写一个姿态,刺激我想到新的刻局,不亦乐乎?”
老师又常鼓励我们将作品拿去发表,写完的字裱起来送朋友等。我个性草率鲁莽,但也不敢那么做:“我不够胆,老师。”
“不够胆?我借给你。”老师笑,“其实我应该借给你的,是小心。”
有情无情
对一方印的刻局,我们先把几个字写出。不懂的篆,查字典,翻古人印谱,拼起做成一个构图。
老师一看,说:“这方印没有做到有情。”
“有情?印也有情吗?”我们问。
“当然啦。”老师说,“所谓有情,便是字和字之间产生了关系,以取得联系。一方印的印文,每一字都要兼前顾后,左揖右让,才会有神趣。”
我们再仔细看回自己写的印稿,果然是每一个字都离了婚。
“不单是刻印,书法也是如此,一行字中要注意到疏密,行与行之中要照顾到字的大小。东一个字,西一个把字拼起来,那么就不叫写字和刻印,变成排字工友捡字粒了。”老师笑着说。
我们翻开印谱,指出一古人的印,亦患此毛病,拿去给老师看,他老人家说:“这就叫做无情。”
转笔
老师的学生很多,有的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但是一看到他们执笔,即能认出。
盖老师教初学者,执笔时以食、中、无名三指拼成一直线,握在笔杆外;拇指对准中指,由笔杆内顶住。
为什么要这么抓呢?主要是使到拇指能转动笔杆,为什么要转动笔杆呢?主要是统一笔划的粗细,使其气韵连接。
比方说,我们写一个国字,它的右上角是以一横和一竖构成。如果我们用一支羊毫,它的笔毛没有弹力,先写横划时,笔毛已经压得扁扁地,字画就粗了,再接着写直竖,那么笔划不就变细了吗?要是我们写完了横竖,在转角的地方把笔转一转,粗细的笔划便统一起来了。
“很多人喜好看我写字,只看我写出来的东西。”老师说,“其实,写出来的字可以在写完后慢慢观察。看的时候应该注意我的运笔,在什么时候把笔转动,看我写字,为什么不看我的手?”
养志
自得老师之熏陶,开始读碑帖,学篆刻,看名画。
开始明白为什么古人的山水,顶端总有一处空白,原来是整幅画的延长,进入画中,和人物一块游山玩水,爬到高处,乘白鹤飞翔到画外的天空,
开始看懂一些书法,自自然然,不管美丑均有气质,这便是所谓的天籁了吧。
开始知道两千多年前的印匠,把平板无奇的名字,化为一个神奇的构图,和汉朝人做朋友去了。
开始沉迷在许多美景之中。同事们也开始叫我为疯子。
开始觉得时间不够,在不想影响本身工作下,少睡两个钟头,便能做多一点学问,
开始看东西有立体感,开始磨练感觉的尖锐,反而对事业有了远见。
老师观察到这些,一天,他说:“写个印稿送给你去刻。”
印文曰:玩物养志。
不墨守
老师教学问,活学活用,从来不叫我们墨守成规。
比方说以前学校先生叫我们写字一定要磨墨,老师却说:“尽管用墨汁好了。现代人生活那么忙,小楷还可以磨墨,写大字就太费功夫了。与其把时间花在磨墨上,不如拿去多练其他碑帖。”
看老师写个“羽”字,先写两个钩,再各上两点。
“老师,写字不用按照笔划顺序吗?”我们问道。
“一幅字的刻局,就好像一张画一样。你们说是不是?”老师反问。
我们都点头,
“字的结构,就好像树枝和花朵。”老师举例,“先写枝也好行,先点花也行,没有什么顺序的必要。
“画竹也是同样道理。脑中有了构图,从哪里着手都可以。这就叫做胸有成竹。用什么方法去达到目的,却是次要的。”
小学
老师谈论得最多的一本书,是《说文解字》。
他说:“我以前不管坐车乘船,手中总捧着一本说文,我读的是那种分成几册的线装本。看完了卷起来,放在裤袋子的后袋里。”
结果,老师整本说文解字都能背出。
除了书法和篆刻,老师对文字学深有研究,而做文字功夫的人,非经过读熟说文这个阶段不可。
由说文,老师上索周朝的金文,商代的卜文,并重视甲骨文雏形,见到字型即能会意,等于看懂一幅图画,这又是一个多么广阔的天地。
我们上课,每问一字,必能得到深入浅出的解释,可见老师在文字上下的功夫。
“说文由汉朝传到今天,两千多年,作为中国文字的第一本字典,是多么珍贵的一册工具书!”老师说。接着他打趣道:“说文又叫小学,以前人家小学必读之书,现在的大学生生不一定人人翻过。”
满足
昨天和禤绍灿兄在陆羽饮茶,希望他给我多一点自理,让我去写些我没有听过的老师的故事。
禤兄做功课非常勤劳,老师晚年的学生中,他学到的东西最多。老师所讲的,他都记录下来细嚼。他的碑帖修完一个又一个,文字一种再一种,老师看了满意才叫他换新的去学习,他自己绝非贪多。
对篆刻,禤兄毕竟小心,我则太过大胆,老师上课时指着禤兄说:“你是青衣花旦。”
又指着我:“你是老生,不,不,说错了,应该说你是全武行。”
“老师说的话,一向都是对的,只讲过一件是错的。”禤兄说。
“那是什么?”我好奇,
禤兄谦虚道;“老师说你学到我死去的时候,总有所成,但是我还是一无是处。”老师教导,我们最大益处,是先学会做人,禤兄性情敦厚,已成功一半,我要是有他的十分之一,已经满足。
冷汗
一九八○年四月,香港艺术馆替老师开了一个叫“冯康侯:书、画、篆刻”的展览会,选老师近三十多年来的作品共一百二十一件,并出版了精美的小册子留作纪念。
关于老师的生平介绍,他说:“其实我那方学无止境的印中边框,已写出我的一生,以及我对艺术的看法。”
“这一次展出后,东西将留在香港艺术馆,也是件好事。”老师接着说,“恐怕,也是我最后的一次吧!”
我们听了都低下头,说不出话来。
“我请饶宗颐先生为我作序。不过,我告诉他,请他绝对不要称赞我,大加批评我也接受。我的作品,好坏让后人来判断。”老师的表情,充满一股正气。
继续,他轻松地说:“我请饶宗颐先生强调的是:本人治学,六十年如一日,从不中断,又永远认为艺术是神圣者,永不以此来做手段。”
这番话,令一般沽名者流冷汗。
老朋友
老师从十三随开始刻印,到八十三,整整七十年功夫,从不间断,少说也有万多方。
“但是,”他说,“称心者真的是算得出。刻一方印,像认识一个人,能够做朋友的,到底不多。”
“学无止境”。“气韵自然”是他老人家心爱的。最喜欢的是“家在沙园”,以为失去,受赠的赵少昂先生近年在广州重得,老师高兴若狂:“这方印,刻时心情好,石头佳,刀手顺,才有奇迹出现,后来再三重刻想交回新朋友,怎么样也没有那个味道。”
最可惜的是一方“身经百战”,送给了黄文欣,不但印石不见,连印稿也遗失,老师摇头:“这好朋友去世了。”
病中,学生拿来一本张大千画集,刊登张之奖状,上有一“学典之玺”,字样是老师二十多岁时,全国征求印稿时被选中之作品。
老师微笑:“想不到你这老朋友也来看我的病。”
最后
惊闻老师入院,由远方赶回来,直赴病房。老师紧紧地抓住我的双手。
我们尽谈病好后,到新加坡开书画展的事。那天他老人家心情特别好,也很精神,吩咐一直在照顾他的大哥大嫂:“等一下铫鸿来,请他带个相机。我们来拍些照片。:
陈铫鸿医生在这几年勤向老师学习,师母和老师的病都由他来看,依老师所嘱,把相机带来。
我心中打一个结,拍什么像呢?留什么纪念呢?
老师不大肯吃药,说:“又不要去看戏,买票子来干什么?”
言之下意为反正要去,不必做多余事。
学生姚顺祥兄回答道:”老师,把票子买了,去不去看慢慢决定好了。“
老师卧在病床上,手指不停地在动,他担心万一医好,双手麻木了的话,不能写字,和死亡不是一样吗?
“死亡并不可怕。”老师说,“怕的是身边的人痛哭。师母去世之前,我一直服侍了她两年,那种心情,的确不好受。”
他笑望住我:“做人最好是横死!”
“这话怎么讲?”我们惊讶。
“你想,一些飞机意外事件,乘客在没有时间思考和感觉这下就那么去了,多好?做人反正一定要死,我倒希望像他们一样忽然地离开。”
老师于八三年十二月七日逝世。
留下给我们,最珍贵的是对艺术和做人的态度:自然大方,学无止境。这些哲学好像要花几十年功夫才能钻研出来,但有了老师的熏陶,道理又是很简单。
先由基本做起,不偷工减料,便有自信,有了自信,再进一步去学习,尽了自己的力量,不取宠、不标新立异,平实朴素,就可以自然大方。我们脚踏实地,我们便有根,不用去问别人证明我们懂得了多少了,那个没有后悔的感觉,是一个多么安祥的感觉。
选自 蔡澜老友记(品味真实的蔡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