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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新我——新翁继响笔萧萧
作者:费之雄


  一说起我的父亲费新我,都知道是个书法家。其实他早年倒是学画的,而且并不只是中国画。他九十年的人生历程跨越了几乎整个二十世纪,在动荡而漫长的岁月中,他走出了一条“离职学画-编绘画册-主攻国画-改作左书”这一波三折的“新我之路”。

  他十五岁从浙江湖州双林镇来到上海当学徒。他没有被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所迷醉,却被广瀚深邃的艺术魅力所俘虏,随着对艺术追求的不断升级,终于在而立之年决意抛弃每月二百大洋的丰厚薪金,去换取无可再生的青春,藉以践行自己的理想和愿望,他对绘画的成功与否没有多大把握,一颗炽热的心,将在风险的线上摆动。他将“省吾”易名“新我”,试图“夺时而进”,从此展示了“战胜自我,更新自我,生发自我”的艺术人生之页。

  父亲进了“白鹅画校”,求知若渴,寸阴是金,两年学课日夜两班一年完成,继而作为校友切磋深造多年。

  学画,他当然不同于一般的业余爱好,他必须在画业结束后谋求出路,寻找自己在画坛上的方位,找到赖以生存的方式,等待他的是一家人的生活!他从普及画册入手,以各种图像为题材,附设轮廓线的方式,供初学者事半功倍之效,可资临摹,亦可供欣赏。四本一套的《铅笔画册》《蜡笔画册》《钢笔画册》《水彩画册》《毛笔画册》相继出台,初显成效,有了立足之地。

  把“五四”新文学名著改编为连环画,当时有丰子恺作鲁迅的《阿Q正传》,刘岘木刻茅盾的《子夜》,也有父亲于1941年作巴金的《家》。1944年11月初他又与闵绥之合作《百丑图咏》(费画闵咏)。笔成了匕首,直刺当局的腐败,致使刊于《江苏日报》至四十余幅被禁。1945年抗战胜利后,《苏州明报》复刊,画《八年痛心素描》百幅,鞭笞日寇侵华罪行,日刊一幅,时人称快。

  为了生活,父亲不得不运用更多的笔,甚至粉笔、铁笔、鸭嘴笔……来支撑不轻的家庭负担,物价飞涨,生活不安宁,一度拮据到几乎要把六弟送人的地步。他必须竭尽全力超越一般才能制胜,必须善对各种要求和捕捉赖以生存的机缘,事事、时时、处处地为社会需要服务,却也从中培养了勤劳的习性,善于思维和面对现实的应变能力,为今后从事书画艺术作了铺垫。

  新中国建立后,周总理亲自批准的江苏省国画院在全国首先成立,父亲被聘为画师,从此进入艺术殿堂,生活得保障,他可以依然在苏州家里从事创作。这圆了他学画之梦。然而命运之神没有让他在国画上作更高的攀登,是天意妒人,还是天意怜人,他那操劳了半辈子的右腕得了关节结核,而此时他离退休年龄已近,眼看就可以坐享清福了。

  这时,在一次中日交流时,一位日本书家因中方出场的都是老者、长者,发出了“今后书法将由日本来继承”的感叹,这令他激愤不已,他决心命左将军重操旧业。

  对于写字,他有多年的基础,虽无师承,可到处寻师,师古人、师百家、师自然、师姊妹艺术、师客观世界一切可以借鉴的事物。

  书写是由“心”通过观察的“眼”指挥操作的“手”去完成的。他必须使倔强的“马”听从使唤,让逆势的左手去驯驽按照右手设计的汉字笔画。由于已经具备的艺术修养和审美力,可以缩短他的书艺进程,他采用连临法、分临法以达事半功倍之效果。在整个六十年代,拟定了十年学书规划。与学画一样,把书法作为一项事业对待,“十年磨剑柔绕指”,艺术观念的核心仍是一个“新”字。他从唐入手,上溯南北朝、晋、汉,博采约取。又从铭文、瓦当、写经、墓志等民间书法汲取养料。满房的书理画论、名碑法帖充实了他的艺术人生,丰富了书作的内涵。

  父亲对探取书法艺术,曾做过“形、质、法、意、势、韵、趣、情、神、化”的演示图表,这是他的切身感受,经验之得,但终未完成这一表述设想。

  左书领域,是一块苦涩的疆土,也非得有如此坚韧毅力之辈才会去开垦,才能去耕耘,一投入竟栽进去三十多年头,甘苦自知,也正因为有其广阔的空间,所得也奇异。

  他自知左笔不宜走精细婉约一路,而求其粗犷豪放。我们从倔强的左书看到了逆涩、生拙、奇崛的笔痕,直中含曲的“屋漏痕”,万毫齐发的“印印泥”,中锋饱满的“锥划沙”,天真自然的“壁坼”……还有如经挤压喷射而出的钢筋,耐人寻思的干贝味。他的用笔点划不停留在固定的模式上,随势摇曳跌宕,服从于形体组合,又为整行全幅服务。他不管运用方圆、粗细、正斜……不管怎样穿插组合,或如其自己所说是用骨头搭出来的,甚至笔顺变换而生多姿异态。他的书体多变,主要是令晋唐流美、柔情、连绵的帖意与汉魏凝重、苍劲、浑朴的碑意相结合。

  他深谙画理,总以神采为上,追求绘画六法中的“气韵生动,骨法用笔”而“经营位置”,借鉴到书法中的“章法分布”来,对章法更是分外讲究,成了他的优势。一些作品书写前往往先作小样,计较安排一番,书前预测,藉以把握住静态的理性构思。书写时总是精神饱满,墨浓笔饱,放开用笔,生动气韵,在动势中尽情发挥,随时应变而一气呵成。这种着意而率性的创作方式,有利于作品的表现力和感染力。尤其第一印象那特有的视觉冲击力和唤起共鸣的精神性,至关重要。落款的走势和五成墨量的印泥,成了他调度整幅均衡之所在。康有为《广艺舟双楫》:“黄小仲论书,以章法为主,在牝牡相得,不计点划工拙。”也应了唐张怀瓘:“深识书者,唯观神采,不见字形”的精辟见解。

  他认为写字如说话,书法如唱歌。歌曲有美声唱法、民族唱法、流行唱法……后者是现时代的产物,如果都要求卷着舌头,逼着喉咙,太学院、经典式,未必与时代主潮流相吻合,也不宜于普及,那么他属于哪种“唱法”?恐怕兼而有之吧!但以“民族”为主或者可以说他没有固定“唱法”,但有其独自的风格,一看便知这是费新我的。

  启功先生为父亲写了一首诗:“烂漫天真郑板桥,新翁继响笔萧萧。天惊石破西园后,左腕如山不可摇。”后加书:“新翁费老先生左笔书古朴潇洒,有高西园不能及处。至可宝也,启功敬题。”

  板桥体该是当时自创的怪异“唱法”,费老为郑板桥纪念馆题写过多幅作品,也肯定郑的书画成就,但对临习郑板桥的,也总持规劝态度。

  启老诗以新我左笔与板桥相比,说明其自有相同之点。

  齐高帝非常喜欢当时注重“生发自我”的苏州书法家张融的书法,并说此人“不可无一,不可有二”。帝问张融:“卿书殊有骨力,但恨无二王法。”张融答道:“非恨臣无二王法,亦恨二王无臣法。”石涛有“无法而法,乃为至法”之说。父亲在《六我辞》中主张艺术创作“岂可无我”,又必须“生发自我”,强调了“我”在艺术中的重要性。

  《朱墨行书自撰文》,是父亲用“朱”“墨”夹写,因与文合的偶尔之作。“东坡曾言,我书本无法,与石涛之画可‘法自我立’,皆矫变而不主故常……”书学评论家金学智先生认为:“这一思想非常精彩,可与张融的话一起研究。从《中国书法史》上看,书法书法,虽然重‘法’,但死守着‘法’的都是没有出息的。在中国书画史上,就我今天所提及的,从张融开始,可以初步画一条线:张融-苏东坡-石涛-费新我。……总之,既要有法,又要无法,这才能成为名家。”

  沈鹏先生在长卷《石鼓歌》后题:“费老左笔,天下所重,是卷凝重奔放,纵横捭阖。”

  林散之老人称费书为“核桃体”。江苏省美术馆举办费新我书展,他坐轮椅亲临祝贺,称誉书之:“费新老法书,以欹反正,以拙取胜。”

  谢稚柳先生为父亲所作“弘一法师像”题“儒佚同风”,按常规应题上方,而今题在下方以表示谦逊,并说“儒”代表费老,“佚”代表弘一,有着同一风格风度。

  在杭州中国茶叶博物馆见到一幅“狮子捉象”四个大字,后书“获观费老书,如董其昌见大米真迹,甦叟陆抑非退避三舍。”

   郭沫若先生称费老书《十六字令三首·山》,字里行间有山石突兀之态,群山奔腾起伏之势。

  这或许都是出于对“左笔”造就不易的一种偏爱和厚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