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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蜕三题
作者:沈江 昆仑堂美术馆副馆长


    萧蜕(1876-1958),初名守忠,后易为嶙,字中孚;又易为蜕,字蜕公、退庵、退暗等。别号也很多,有聽松、辠松、寒蝉、寒叟、苦绿等。奉佛后法名慧脱、本无,晚年常署辠松老人、本无老人。江苏常熟人。

    萧蜕自幼聪颖好学,才气横溢,博通经史,喜古文词,治六书、三礼、舆地之学,得到瞿鸿禨、唐景崇的赏识。然其性耿介,厌于科举,违抗父命,决意仕进。沙曼翁、华人德先生在《记萧退庵老师及其书法》一文中说“父(萧蜕父萧嗣宗)愈怒,责令随长兄赴江宁预秋闱试,诡称疾不行,父杖而逐之。既而悔之,招归,任其所学不过问。”萧家三世业医,《小戴记•曲礼》有“医不三世,不服其药”之说。萧蜕“研精轩岐学,旁及书法。医名、书名倾乡里。”[1]翁同龢晚年日记中称萧蜕,不染时习,志节高远[2]。

    清代末年,政府腐败,国家衰弱。萧蜕倡言革命,全家移居上海。参加爱国组织“爱国学社”,与章太炎、蔡元培等朝夕过从。又加入南社和同盟会,投身革命。

    辛亥革命失败后,萧蜕遭受打击,退隐不出,号退庵,随后又信佛奉佛,以教书、行医、鬻书为生。晚年离开上海到苏州定居[3]。晚景凄苦,老妻先逝,长子癫而痨瘵。郑逸梅文中说,萧蜕经济窘迫,常靠人接济,“欲一饱而无从”。1958年过世,享年83岁。

    萧蜕以书法名世,真、行、草、篆、隶五体皆工,尤以篆书名扬大江南北,有“江南第一书家”之称。

    萧蜕也是一位颇富传奇色彩的人物。其学问涉及的领域很广,有医学、文字学、音韵学、地理学、文学、诗学、佛学还有书法和绘画。身后以书法家为世人熟知,其他学问掩而不彰。客观原因是,他以此谋生,作品多,流传广。而其他学问,其著作生前就出版流通少,殁后更如风湮尘土,难觅踪影。1922年萧蜕47岁时曾著《萧蜕公小传》[4],传中所列著作有《说文建首溯源》、《音韵发伏》、《文字学浅说》、《劲草庐文钞》、《蜕盦诗钞》、《铄迦罗心室笔记》、《小晴云馆论书》、《医屑》等。

    据笔者所知,萧蜕已出版的著作,目前还流传的有:

   《习字速成法》1918年上海大东书局出版;

   《小学百问》1921年4月中国书局初版,是其《小学三书》之一(其他为《说文建首溯源》和《音韵发伏》)。此书由文字学家胡朴安作序;

   《华严字母学音篇》1933年夏苏州永锠祥承印;

    《萧蜕公小传》(是否出版不详)。尉天池、徐利明先生《萧蜕其人其书》一文中多次引用此文内容。可惜未注明版本。

    还有一些文章如:1919年6月第十卷第六号《小说月报》上发表《近代书评》;《张聿青医案》中有萧蜕文《张聿青先生传》[5];萧蜕为亡友庞树柏作《庞檗子传》[6];胡朴安选录《南社丛选》中收萧蜕文《摩西遗稿序》和诗二首(《柬陈巢南(陈去病)》《徐园追祭宋遁初(宋教仁)先生,是日阴雨惨晦,感而有作》)[7]。胡朴安是从二十一集《南社丛刻》中选录南社成员的文、诗、词而成此书的。笔者翻检《南社丛刻》目录没有再发现关于萧蜕的诗文。

    一、关于萧蜕研究的情况

    目前对萧蜕研究的著作主要有:
    1、邓散木文《萧先生》,发表于《大公报》1957年7月17日第二版。
    2、沙曼翁、华人德文《记萧退庵老师及其书法》,发表于《中国书法》杂志1986年第二期。
    3、柳曾符文《江南大书家萧退庵》,发表于《中国书法》杂志1986年第二期。
    4、味琴选注《萧退庵论书》,发表于《书法》杂志1987年第一期。
    5、王伟林文《萧退庵先生生年考略及其他》发表于《书法研究》杂志1987年第三期,总第二十九辑。
    6、郑逸梅文《萧蜕庵的书艺》,朱孔芬编选《郑逸梅笔下的书画名家》上海书画出版社2002年6月版。
    7、刘正成主编《中国书法全集86萧蜕吕凤子胡小石高二适》,1998年荣宝斋出版社出版。其中有尉天池、徐利明文《萧蜕其人其书》、徐利明著《萧蜕书法作品考释》、《萧蜕书论选注》及《萧蜕年表》。

    邓散木、沙曼翁是萧蜕的高足,曾亲临教诲,其文章所记真实可靠,是了解和研究萧蜕的必读作品。

    尉天池、徐利明先生就常熟市博物馆所藏一批萧蜕书法作品(共26件,其中一件为私人收藏),结合《萧蜕公小传》以及邓散木、沙曼翁、华人德、柳曾符等文章,对这批作品进行了梳理和考证,就萧蜕篆书的风格特点,风格形成过程等作了阐述,是目前研究萧蜕书法的重要文章。

    郑逸梅文中说,他曾在友人陈锲斋手上看到数通萧蜕的遗札。其中一通云:“笔墨生涯,竟尔断绝,朝不谋夕,欲一饱而无从,以此而言,殆无生理,与吾弟(指锲斋)相晤之时,将无几耳。平生纪念之物,只有文百馀篇,诗六七百篇,小学三书,日记三十余本,同付灰烬而已。念及此,为之痛心不止。” 陈锲斋是萧蜕的学生,萧蜕晚年和他通问独多,且得到了陈锲斋很多的照顾和帮助。柳曾符文中也说:“萧先生又有弟子陈锲斋,师弟感情最笃,珍藏先生墨宝及晚年遗札颇富。余因借得足成此文,以备修近代史及江苏艺文志者采撷。”萧蜕过世前有没有将文稿全部交给陈锲斋?陈锲斋手中有多少萧蜕的遗稿?这些珍贵的文稿现落何处?这些都是我们所关心的。然文章和人一样自有天命,存没与否,一由造化也。

    二、萧蜕与弘一法师的交往

    邓散木在《萧先生》一文中说:“辛亥革命后,袁世凯及军阀先后篡窃国政,先生退居不仕,因号退庵。不和朋友往来,南社旧友只与李叔同一人保持联系。”尉天池、徐利明在《萧蜕其人其书》文中又说,萧蜕“奉佛为居士,或受到弘一法师的影响”。萧蜕和弘一法师的交往是一个很有价值的课题。

    李叔同(1880-1942,出家后号弘一)是近代非常传奇的人物。出生于天津富商之家,自幼聪慧过人,饱学诗书,风流倜傥。20岁时就以文章、书法、篆刻成名,有“二十文章惊海内”之誉。继而留学东洋,学习音乐、绘画。在东京创办中国第一个歌剧团“春柳社”,自己上台饰演茶花女;又创办了中国第一本音乐杂志。回国后加入南社,以文字鼓吹革命。正当人们期盼一颗全才型文艺巨星大放光彩之时,他又安于寂寞,全身心投入教学,培养了一批文学艺术人才。39岁时,李叔同突然在杭州虎跑寺披剃为僧,经过二十多年苦行修道,最终成为弘扬南山律宗的一代高僧。

    萧蜕和弘一法师的人生和命运有非常相似之处,他们的天赋和才学都极高。早年都思想激进,有鸿鹄之志;中年时退隐湖海,修持佛法,独善其身;晚年黄卷青灯,一片化境。弘一法师出家后其他艺术都丢弃了,唯有对书法孜孜以求,直到生命终止。他从事书法的目的是借此弘扬佛教,普渡众生。弘一法师的书法是其人格力量的结晶,是无上妙品。萧蜕虽然没有出家为僧,但其生命境界是极高的。书法虽是其谋生的手段,但他人格高尚,即使生活窘迫,对于不相契之人,化重金相求,也不轻许。萧蜕的书法到其晚年,进入自由烂漫、出神入化的境界,这和他的佛法境界是相吻合的。

    萧蜕与李叔同的交往,大约在1911年辛亥革命之后。他们都曾在杨白民创办的城东女学任教,可能有过同事的经历,时间很短,不超过半年。限于资料和证据,对于他们的这段因缘只能作一简单的梳理。

    查秦启明编《李叔同生平活动系年》[8]:1910年6月李叔同从东京美术学校毕业回国。1911年2月,应故友周啸麟校长之聘,任天津初等工业学校图案教职。1912年2月,袁世凯指使亲信在京津制造兵变,挟抗民国政府。天津初等工业学校被迫停课。李叔同应上海杨白民之请,在城东女学“艺科”任教。同时在《太平洋报》做编辑。(4月1日,加入南社,与社友柳亚子、苏曼殊、胡朴安、胡寄尘、姚鹓雏等同聘为上海《太平洋报》编辑。)同年8月,《太平洋报》因负债而停刊,李叔同应经亨颐校长之聘转赴杭州,在浙江两级师范学校图画手工专科任教图画音乐。李叔同在上海城东女学任教时间是1912年2月至8月,大约半年。

    萧蜕到上海谋事,大概也是在1911年后(1912年2月17日之前都是旧历辛亥年)。柳曾符文中说“萧氏应聘赴上海,初在上海城东女学,后入爱国女中,曾继蔡元培之后代理校长,并因其精于医道,被推为中医公会副会长。”萧蜕在《萧蜕公小传》中说:“辛亥后,膺上海男女中学、师范讲席。垂十年,多所成就。近更潜心释典,改号聽松,断荤奉佛,修居士行”。《萧蜕公小传》撰写的时间为1922年(参见注释[4])。萧蜕初到上海教书的时间应在1912年2月之后,这样与《小传》中教书“垂十年”相吻合。所以可以推断,萧蜕到城东女学任教时间也应在1912年2月之后。如果萧蜕是在1912年8月后到上海城东女校,那么萧、李就不曾同过事,但萧蜕1912年时已在上海活动应是事实。胡晓明编《近代上海诗歌系年初编(1898-1919)》也有证据可以证明:“庞树柏本年(1912年)在沪与萧蜕公傅钝剑等交游。”并有诗《蜕公偕游愚园即事》。

    萧蜕和李叔同的相遇,杨白民应是中间人。他们两人与杨氏都关系极好。

    杨白民(1872-1924),名士照,上海松江枫泾人,是近代重要的教育家。早年立志以教育救国。1902年自费留学日本考察教育,对日本的女子教育深有感触。一年后回国,在上海南市竹行弄家中辟出房舍,开办了城东女学,自任校长。任教者都是后来极有名望的人,如:黄炎培、刘三(季平)、李叔同、萧蜕、刘质平等。这所学校在近代教育史上颇有影响。

    杨白民与李叔同是挚友,1898年李叔同携母从天津迁居上海时两人就相识了。1905年李叔同留学日本,杨再次赴日本考察时,两人曾在异国欢聚。李叔同出家后杨白民痛哭不已。李叔同的日籍妻子,当时还在上海生活,杨白民曾陪她到杭州看望李叔同。杨白民英年早逝,李叔同在给杨白民之女杨雪玖回信时说“绕屋长吁,悲痛不已。二十年来老友,当以尊翁最为亲厚。”[9]

    萧蜕和杨白民也是莫逆之交。柳曾符先生说“(杨白民)和先生(萧蜕)为莫逆交。(现存有萧蜕与杨白民书)”(《江南大书家萧退庵》)。可惜我们无法见到这些书信,它们应在陈鍥斋处。

    李叔同1912年8月去杭州教书。但他的家室还在上海。据夏丏尊《弘一法师之出家》一文中说,“(李叔同)有家眷在上海,平日每月回上海二次,年假暑假当然都回上海的”“出家前一年(1917年)阳历年假,不曾回沪”。李叔同出家之后,也曾多次回上海,因为有杨白民等好友在,萧蜕和李叔同在上海见面交往的机会是很多的。如1919年4月15日写于杭州玉泉寺的《致杨白民并萧蜕公》函,从中就可以了解一些他们交游的情况。信文如下:

    杨白民萧蜕公二居士同鉴:
    前获尊片,欣慰无已!
    尤惜阴居士施送止咳丸,谓其效卓著。窃谓咳嗽之疾有多种,似未可执定一方。以此方虽善,或亦有时未能适用。
    闻萧蜕公居士精于医理,兹附寄原文,乞为转呈蜕公,乞彼详为勘定:何种咳嗽服此最宜?何种咳嗽服此亦可?何种咳嗽服此不宜?请彼详细写录,即寄上海兰路七二七号尤惜阴居士手收。
    余为慎重人命起见,故敢代为陈请,想蜕公当甚愿惠教也!若此方配合之药品分量有须变易者,亦请写示。率陈不具。
                                                                          演音疏
                                                                          四月十五日
    附二纸并此函乞同寄蜕公居士。至感![10] 

    在此信中弘一法师请萧蜕勘定一份治疗咳嗽的药方。弘一法师得到的、药效卓著的止咳丸药是否为萧蜕所制,似乎不能确定,但于此可知出家后的弘一法师仍和萧蜕保持着较密切的关系,他俩的通问也不会仅限于此。

    王湜华在《李叔同的后半生:弘一法师》一书中也提到弘一与萧蜕的交往:“(萧蜕)祖上三代业医,故医术极好。李叔同出家前,一次偶然得了病,几次更换医生都无效,最后请萧蜕庵诊治,几副药吃下去,就痊愈了。从此李叔同对他敬佩有加。” [11]

    吴朴安是弘一法师的老友,在上海《太平洋报》做编辑时,他俩曾是朝夕相处的同事。弘一出家后,吴朴安多次到杭州看望他。“余每至西湖,必存弘一,而弘一除谈经典外,他无一语。为僧后,书法愈高超。有故人某,欲施舍百金,求弘一一尺幅字,卒不可得。一日自书三纸,寄至上海,一赠杨白民,一赠萧蜕公,一赠余也。”[12] 

    从吴朴安文中,可以再次证明,萧蜕与弘一法师的关系是非同一般的。

    三、修证佛法是萧蜕书法有大成就的内在原因

    萧蜕奉佛为居士,应在壬戌(1922年)冬季之前。《中国书法全集•萧蜕》卷中收入两幅作品《宫室农田甲骨八言联》和《集封龙山颂四言联》款下皆钤白文印“萧蜕奉佛后书”,前一幅款署“时壬戌冬”,后一幅署“时壬戌冬至”。

    弘一法师是在戊午(1918年)正月十五日受三皈依戒,农历七月十三日正式出家的。在此中间萧蜕又写过一幅字,内容是:“读书随处净土,闭门即是深山”,款署“戊午中春师赵悲庵(赵之谦)意”。现在我们无法知道萧蜕写这幅字的原由是什么?是否与知道好友弘一出家为僧有关?也许他内心也经历着挣扎:信佛是否一定要出家?从字的内容来看,此时萧蜕信佛的程度似乎还不是很深,在此后的四年中,他的思想和精神越来越靠紧佛法,直到向外界公开自己的信仰。胡朴安1924年编定《南社丛选》,有关萧蜕他这样介绍:“(萧蜕)精小学二篆隶。皈依佛法。余不信佛,独喜蜕公;蜕公亦不以余不信佛而稍疏远。盖蜕公学有柢根,信仰虽不同,而理无殊致也。”[13]萧蜕从亲佛到信佛,弘一法师应是其中的一个助缘。他对萧蜕的影响程度有多深,有待于发现更多的资料来说明。

   《华严字母学音篇》是萧蜕在音韵学和佛学方面的重要著作。汪家玉在序言中说:“等韵之学传自西域梵语悉昙,此云字母。佛家有四悉檀。悉者,遍也。檀者,施也。余谓昙与檀同音,研习此字亦可谓文字悉檀。字母自唐宋迄今不能普及,实由字义之奥涩,字体之生僻,从而习者往往视为畏途,今得先生昌明此学,俾千数百年四十二字之陀罗妙义为之显微而阐幽,则其功德又何可限量。”华严字母出自《大方广佛华严经入法界品》共有四十二个,是修学菩萨行的“字智法门”。萧蜕精于篆籀音韵之学,又深研佛学,才能有此巨篇。

    汪家玉在序中还告诉我们一个有价值的信息:“壬申(1932年)四月觉社成立,阅十月而有萧退闇先生入社”。萧蜕于癸酉二月(1933年)加入觉社(此觉社为苏州觉社,是由谛闲法师帮助苏州居士创办的),所以他从上海移居苏州的时间很可能在1933年(萧蜕58岁)之前。[14] 

    柳曾符文中是这样描写萧蜕的:“先生中等身材,银髯飘拂,神采矍铄,望之如神仙中人。喜小饮,以素食下酒。深居小巷,双门常闭。先生门首常挂一帖,上写‘本无所住’,院内平屋三楹,当中一间是书房。客来,先生必亲自出迎,入座,话锋所及,或书法,或小学,或诸子百家,侃侃而谈,引人入胜。”

    《金刚经》中有“菩萨于法,应无所住”(第四品《妙行无住分》)“后无所住而生其心。”(第十品《庄严净土分》)“菩萨应离一切相……应生无所住心。若心有住。即为非住”(第十四品《离相寂灭分》)。南怀瑾先生在《金刚经说什么》总结论中说:“由凡夫到成道之路,圣人与凡夫同一个修持的方法:善护念,要善于护念。怎么护念?应无所住,不生法相,如如不动,不取于相,就是内心平静的这一念。”[15]萧蜕法号“本无”,其住所自然是“本无所住”,然此中另含深意,它是萧蜕修证佛法的见道之语。物来则应,去则不留,“一切法,用之则有,不用即空,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本无所住。”[16] 

    佛法是佛的教法,简单说就是由凡夫到成佛的方法。禅宗用见地、修证、行愿来概括。佛法不是学问,也不是思想,但它离不开学问和思想,因为只有先明理,知道如何修持,知道修持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境界和问题,才能付诸实践,才能设法对治。所谓理入才能行入。见道的过程需要学问和思想,需要逻辑思维,而证道和开悟就完全与此无关,如果耽于逻辑思维,将是最大的障碍。悟道之人身心气质是完全改变了的,“望之如神仙中人”极为正常。

    笔者不懂佛法,对萧蜕是否已达开悟的程度不敢乱作品论。但萧蜕对自己疾病的态度和措施,引人注目。沙曼翁、华人德先生文中说:“(萧蜕晚年)便溺时失禁,社会活动均以此辞,或劝其开汤药,曰:‘此等污秽物,不欲治’。”萧蜕是精于医理的,为自己开药医治极为方便,为什么不治呢?常人无法理解,要知道人最珍惜的是自己的生命,最怕的是死亡。

    其实对佛法深入的人,对疾病的态度是非常豁达的。弘一法师几次重病,都放弃服药,闭关念佛,作好死的准备。净土宗高僧印光法师也是如此。他们认为,如果寿命未至极限,通过念佛、念咒等方法修持,病自然也会好起来。这不仅仅是信仰,也是得道之人,面对死亡时所表现出来的巨大能力。但凡经此劫难,生命的境界则将更为自由洒脱,更为平淡天真。证之于萧蜕,也应如是。

    萧蜕于书法是其修证佛法的重要手段,特别在其晚年,对书法的认识已大大超越于技艺之上。我们来读他的两则书论:

    其一:学书如参禅,透一关又一关,必至虚空粉碎,如桶脱底,万法圆融,一法不立,乃为成就。若言某宗、某说,而于一宗一说实未彻晓。其或私心独运,暂馮(凭)狂慧,未得为得,未证为证,非徒自误,复以误人,当入无间地狱。(徐利明《萧蜕书论选注》)

    其二:艺合于道,非谓艺与道两途也。道为艺本,艺从道生。艺而不通于道则为末技,终身为之,未有能合者也。百工之事,无不皆然。言乎书法,则纯乎道而非艺。唯是道有邪正,相差甚微,终极万里,发轫一错,日趋日远,毕生以魔术自娱,复以误人。包安吴(包世臣)、张濂亭(张裕钊)、赵悲庵(赵之谦)、吴昌硕、李梅盦(李瑞清)、康有为、郑孝胥,皆其伦也。(徐利明《萧蜕书论选注》)

    第一则书论,萧蜕似乎完全在谈论修证佛法之事。《五灯会元•青原下十三世•长芦清了禅师》:“师一日入厨看煮面次,忽桶底脱。众皆失声曰:‘可惜许!’师曰:‘桶底脱自合欢喜,因甚么却烦恼?’” [17]参禅要经历初关、重关、末后牢关,每一关都有不同的生理和心理反应,境界也各不相同,最后达到“虚空粉碎,如桶脱底,万法圆融,一法不立”的脱悟之境。萧蜕认为学书的过程和参禅一样,最怕狂慧(放荡而无根柢的聪明),以未得为得,以未证为证,误己再误人,将万劫不复,入无间地狱也(亦称阿鼻地狱,八大地狱中最苦一个。极恶之人将堕入此中,受无间断苦)。

    第二则书论,萧蜕就直接指出,书法“纯乎道而非艺”。人类几千年文明,至今仍在苦寻而没有答案的问题,就是:世界是如何形成的?世界的本质是什么?人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东西方文化都是围绕这个问题而展开。这个形而上的究竟,西方哲学称之为“本体”,中国称之为“道”,印度佛学称之为“涅磐”。萧蜕把书法上升到人类精神的最高境界──“道”的高度,非一般书家所能达到。艺与道的关系,萧蜕的认识精辟而透彻,高屋建瓴,非文字禅也。南怀瑾先生在谈到禅和艺术时,也指出,中国的大艺术家以及他们的作品是入禅境的,艺术作品是他们表达悟道境界的载体。“当人的本性达到最空灵、至善、至美的时候,美感自然流露出来了,所以文学境界也就高了。这并不是刻意学的,而是自然的。”[18]南先生说的是文学,在萧蜕看来书法更是如此,并且更上升一步,认为书法本身就是“道”,是“最空灵”,是“至善、至美”本身。明末四大高僧之一憨山和尚在其自编年谱中,记其开悟之后,朋友请他写诗,竟文如泉涌,一发不可遏止。“即通身是口,亦不能尽吐”。而憨山和尚之前未曾写过诗。最后只能强迫自己入睡才作罢。庄子《外篇•田子方》所记画者:居其室,解衣般礴,裸露赤身,神闲意定,一派天机,宋元君见其神采,谓其“真画者也”[19]。这和萧蜕所说的“虚空粉碎,如桶脱底”都是相同的。萧蜕的书法成就,修证佛法是其内在原因。郭绍虞先生评其书法,“纯真自然,不似李瑞清晚年做作”(柳曾符《江南大书家萧退庵》)。萧蜕技进乎道,入此化境,要做作也不可能。

    在这则书论中,萧蜕对近代几位大书家的批评,是语出惊人的。他认为包世臣、赵之谦、吴昌硕、李瑞清、康有为等都已入魔道,“毕生以魔术自娱,复以误人。”我们知道,吴昌硕和赵之谦都曾是萧蜕书法学习的对象。萧蜕早年篆书受吴昌硕的影响颇大。邓散木文中说,“(萧蜕)初学吴昌硕”。但萧蜕在《萧蜕公小传》中说:“初学完白(邓石如),上窥周秦汉代金石遗文,而折衷于《石鼓》,能融大、小二篆为一,不知者谓拟缶庐(吴昌硕),其实自有造也。”萧蜕晚年篆书,写得雍容古雅,温润烂漫,不似吴昌硕那样霸气盛溢。陆家衡先生在《临萧退庵天一阁石鼓临本跋》中对吴昌硕及萧蜕的品评颇为精彩(陆先生是萧蜕的再传弟子,其业师翁闿运、沙曼翁两先生均为萧蜕公高弟):“近世论石鼓文书法,言必称缶庐。殊不知蜕公篆书全自石鼓中来耳。书家以临摹碑帖为本,然各家着眼各异。缶老临石鼓取其势、取其气,蜕公则取其朴、取其韵。余尝见缶老石鼓临本数种,笔势纵横奇肆,结体喜作耸肩状,与石鼓拓本迥异,此缶老心手胜人一筹处。然一俟成熟,习气亦由此生。故世人多有微辞,学吴者不可不察也。蜕公临本,貌似平稳,细观其运笔,如火箸划灰,来去无迹;笔势洞达,气度雍容,秀润而无媚俗态。如此大手笔,非完白后诸家所能及也。”萧蜕此石鼓文临本,是其64岁时所作,正是其篆书融各家之长,力主创新,个人面貌渐趋成熟之时。昆仑堂美术馆藏有萧蜕三幅书法作品:篆书《拳石胆瓶》联(见封底)、篆书《义存字载》联(见20页彩图)和行书自作诗扇面(见封三)。其中两幅篆书作品,用笔圆润遒劲,真力弥漫,结体方正紧凑,气韵生动,气韵生动,是其晚年篆书的精品。萧蜕对吴昌硕等人书法的否定,也包含了对他自己以往书法的否定,是其晚年修道悟道后对书法境界的特殊认识。

    萧蜕的书法,篆书成就最高。陆家衡先生在《临萧退庵天一阁石鼓临本跋》中又记道:“余尝闻前辈云,蜕公晚年客居苏城,喜早茶。每至茶肆,必携说文以随,人皆奇之。有持唐诗慕名求书者,公不加思索,即挥就,篆法竟无一讹误。其精熟若此,令人叫绝。”精通小学也是萧蜕书法有大成就的重要原因。书法是萧蜕证道悟道的手段和成果,但没有学问,没有思想,没有于技艺千锤百炼的勤奋,实在是不可能的事。

注释:
[1]《萧蜕公小传》,转引自尉天池、徐利明《萧蜕其人其书》。
[2] 陈义杰整理《翁同龢日记》第六册,第3201页“1899年5月2日”(中华书局出版社1998年6月):“城南萧氏三兄弟,皆庠生。又一金某。此四人,不染时习”。第3208页“1899年6月18日”:“金门所称邑中士:萧麟征时文法二方,亦治古文,其弟嶙,号中孚,志节高。其三弟某,治算学”。
[3]见注[14]。
[4]萧蜕在《萧蜕公小传》中说:“辛亥后,膺上海男女中学、师范讲席。垂十年,多所成就。近更潜心释典,改号聽松,断荤奉佛,修居士行”。常熟博物馆藏有萧蜕两幅书法,均写于壬戌年冬(1922年),皆钤印“萧蜕奉佛后书”。辛亥至壬戌正好十年。所以尉天池、徐利明先生推定萧蜕作《萧蜕公小传》时间为1922年。尉、徐文中说,《小传》后附有萧蜕润例。笔者在王中秀等编著的《近现代金石书画家润例》中检到一则《萧蜕公润例》刊登于《神州吉光集》1922年第2期及1923年第5期上。如果此润例与《小传》所附润例相同,那么就能更充分证明《萧蜕公小传》写作于1922年了。(王中秀 茅子良 陈辉《近现代金石书画家润例》,上海书画出版社,2004年,第113页)。
[5]萧蜕27岁时从无锡名医张聿青学医,同学有丁福保、吴子深。俞志高先生在《吴中名医录》(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1993年,第339页)记载萧蜕从张聿青学医的轶事,颇有价值。“沙洲杨舍老医郭守朴谈及萧退暗轶事曰:常熟萧蜕翁,文章道德冠绝一时,书法尤江左一人冠。后从无锡张聿青游,登门二月馀。一日,聿青诊一病,蜕翁执笔侍诊于侧,师生为该病所用知母一味,久而未决,而萧则坚意必用,引经为之申说。越夕,张造其修室,告之曰:尔可行矣。萧问故,曰,无他,学不及,不相教也。萧亦以此负笈返里,而殁其身未尝言医,未尝治人疾,以鬻书鬻文而终其老焉。及《张聿青医案》出,萧蜕翁为之序,此事鲜有人知。”此事为俞志高先生采访郭守朴所得,当为可信。萧蜕27岁时(1903年)从张聿青学医(《张聿青先生传》中萧蜕自述),但后来到上海谋生,被推为中医公会副会长,这与郭守朴所说,“殁其身未尝言医”似不相符。
[6]庞树柏(1884-1916),字檗子,号芑庵,常熟人,英年早逝。曾与柳亚子等创立南社。辛亥革命起,与宋教仁等参与上海光复事宜,又为常熟光复之主要策划者。萧蜕参加革命可能受庞树柏影响。
[7]黄人(1866-1913),名振元,字摩西,常熟浒浦人。于诗词小说、法律、医药、佛经、道藏,莫不深究。曾与庞树柏等组织“三千剑气文社”,鼓吹革命,后加入南社。辛亥革命后,发狂疾而亡。萧蜕与黄人是同乡挚友,对其才学推崇备至。
[8]秦启明编《弘一大师李叔同书信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416页。
[9]虞坤林编《弘一大师书信手稿选集》,山西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72页。
[10]秦启明《弘一大师李叔同书信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4页。
[11]王湜华《李叔同的后半生:弘一法师》,北京:京华出版社,2008年,第47页。
[12]吴朴安《南社丛选》上册《弘一文选》,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7年,第152页
[13]吴朴安《南社丛选》上册,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7年,第289页。
[14]尉天池、徐利明先生《萧蜕其人其书》中说萧蜕“约1936年”移居苏州。今据其1933年(萧蜕58岁)即加入苏州觉社,则其移居苏州或早于1936年。
[15]南怀瑾《金刚经说什么》,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478页。
[16]南怀瑾《金刚经说什么》,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26页。
[17]宋普济《五灯会元》(全三册)下册,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1984年,第899页。
[18]南怀瑾《如何修证佛法》,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23页。
[19]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全四册),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1961年,第三册719页。
(作者为昆仑堂美术馆副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