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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望应均
作者:梅墨生


   一

   应均曾一度被书法界遗忘,一忘即是五十年。应均也曾被浙江书法界忆起,忆起他时不过只有十年。

   一九九〇年第二期《西泠艺丛》首刊应均艺术专题,似乎在读者中并未有如期的反响。这些年,人们已适应了“发现新大陆”,虽然关注新面孔,但也很难再掀大波澜。八十年代,书画界出现的江西黄秋园、陶博吾以及四川陈子庄、浙江徐生翁现象,曾经令人兴奋鼓舞过,但是,一旦冷静下来,人们也会发现这种“拾遗”现象也有经不住再考验的时候。我国幅员广阔,历史悠久,人文地理复杂,古今的人事代谢,每每使得“野有遗贤”,一朝被披露于世,往往会造成轰动效应。比如九十年代以来,除了浙江的应均,还有江苏的宋季丁等等,常被地方艺术界乐道,但似乎那种普通认同的状态并未出现。现在看来,相对而言,书法中的谢无量、徐生翁、陶博吾基本上确立了他们在现代书坛的学术位置,尽管不无异议。

   九十年代初,我初睹应均的作品及介绍,大体上以地方名家视之,并未特别注意。九十年代中期赴中国美院讲课,浙江书法同好又盛言应均,并顺便获观了应氏作品,认识有了转变,但仍未完全认同浙江书法界友人的推崇之辞。一九九八年末,与北京一画家朋友偕行赴永康,又于方岩山中见应均铭石书法大字,为之一愕,以为当年于右任之赞非为过誉。不久,又在永康友人徐先生家见所藏应氏书画,觉得确有过人之处,益叹浙江自古多文人,多奇士。今徐先生又持有关应均作品图片及材料与我,嘱作此文,又告知《中国书法》将专题推出,不禁使我再次欣赏应氏作品之同时,开始晤对其作而又有所思考。

   面对着这位半个世纪前寂寞一生的老人的作品照片,面对着少得可怜的应均材料,我的思绪实多,深感尘世之沧桑、明珠之遗弃。然而,秉笔为文,限于所见,也只有对应均先生一生“远望”而已。

   二

   应均(一八七四——一九四一),名万春,字敷华,后字仲华,号晓村。浙江永康县(今改市)城郊应店村人。早年斋号“师竹轩”,晚年以“松石山民”(永康有“松化石”古迹)为号。“山民”二字并不准确,但也披露了应均“淡泊少人知,清真甘自寂”,“逸性爱山居,烟霞共晨夕”(应均诗句)的平民心态。应均父应廷旺是一个商人,同时在永城和兰溪开有一个酒店和过塘行(水运中转站)。但是,在应均十六岁时,他的父亲去世,而前一年兄亦早卒,他只好支撑家业,与嫂子共营酒店。这位一生落寞的艺术家,在六岁时入私塾,当年母亲王氏去世,到十四岁便缀学了,他后来的诗、文、书、画修养,纯凭自学不倦而致。到他的晚年,抗战事起,永康城屡遭日机轰炸,他只好避乱于舟山乡间女婿家,遂于一九四一年病逝,享年六十八岁。

   应均的一生,几无荣显,便是他信奉的中国传统的知足常乐、安贫乐道的小康生活境况也未能安享。不妨披览他的生平大事,可见充满着孤独伤感之遭际:
六岁,母王氏卒;
十五岁,兄应万年卒;
十六岁,父应廷旺卒;
三十八岁,继母徐氏卒;
四十一岁,妻亡。

   他在一首诗中吟道:“寸心所系少人知,畅意欢情岂不思?佳兴每为尘俗破,生来碌碌奈何之。”(《宝严寺读书余与瑶甫先归呈理夫、采臣诸兄》四首之一),甚至是“岁月经过成枉度,朋俦晤对强开颜”(《感怀》二首)。其心境之落寞,一如古代社会之传统失意文人。因此,我以为其爱画兰草长于画兰草的内在心理原因便当于此寻索,因为,传统型文人墨客的现实失意常要发抒而渲泻之,他们总会在屈原的《离骚》中找到诗心的寄托——美人芳草的情怀与兰蕙荆棘的君子小人之辩。同样因此,其书作中的苍茫奔突、奇崛纵横、老辣跌宕之气,也必于其人生际遇中相印证,信不为诬。

   欣赏应均的书作,常让我联想到浙江另一位一生足迹不出绍兴的徐生翁以及一生坎坷的南昌陶博吾,他们的书法之中均回荡着一股荒寒奇觚之气,大概在于他们的在野身份与失意情怀之共同吧。

   迄今为止,我所见到的论述应均书法的文章以胡竹雨《应均生平述略》一文为最富于材料性,而以曹工化、周国城《应均——一个站在边缘的书法家》一文最富学术性。曹、周一文认为应均一类书家的书法是处于“边缘”的,这种以“中心”和“边缘”的视角来论述的确抓住了问题的关键(但是,该文对传统史观强调人的作用的批评值得商榷)。古代书论往往以“朝”、“野”来划分书家存在,而实质上决定一位书家的成功与影响如何的最大因素,往往是“上有所好”的“所好”——这当然是由大一统的宗法君权体制所决定的。当然也有例外,如清代的布衣艺术家邓石如便是自下而上的特例,他的书法也名动公卿,朝野争知,特别是受到了包世臣等人的推崇以后。不过,他不也是开罪了一些权贵,而又郁郁返皖了吗?书法的成功,就中国历史而言绝对离不开权贵的认同——这是一种文化的权力意志显现。

   历史地看,历代的失意文人墨客数不胜数,像应均这样的传统文人,只好怀抱着一分《离骚》、一分陶元亮、一分自我蹈厉而自慰于林野田园。正因为他们的落魄与怨,才会有他们的奇文奇艺。世人多有批评徐渭之放,郑板桥之怪、徐生翁之奇者,若持温柔敦厚之旨与中庸冲和之论以视诸家,确然乎有失平和静穆。然而,若是站在这些书家自我表现和个性生命价值实现的立场看,似乎便不能不予以理解和认同。可见,艺术判断,首先是文化选择,其次是生存态度判断。我是想说,在关注书法作品的历史存在时,我们不可能不“兼论其人生平”——书法作品固然是独立而具体的存在,但是,它是书法家的产儿或弃婴,书法家母体的存在直接关联于书法作品方方面面,我们也不可从只重视人走到只孤立谈论作品的极端之路上去。当然,传统书论的“苟非其人,虽工不贵”也失于偏颇,但这种偏颇背后体现着中国式的人文观念——崇仰文化人格的独立高标。我们不能不尊重这种层累所致的人文信念与审美传统。中国人讲究一个“格”字,推重一个“品”字。如果不然,王、颜、苏、黄又怎么会千百年来受人敬仰受人激赏呢?

   我有一个基本看法:书作与书者之间不是简单对等关系,但是,试图淡化或割绝二者的因果关系也不是一种客观和科学的态度与方法。

   若是从形而上的观点看,书法无疑是一种高层次的精神活动。唐代孙过庭所谓的“情动形言,取会风骚之意;阳舒阴惨,本乎天地之心”(《书谱》),一语破书法意蕴与形质关系之的,明者自明,不明者自不明。清代刘熙载说:“圣人作《易》,立象以尽意。意,先天,书之本也;象,后天,书之用也。”(《艺概·书概》)举凡成熟之书家,莫不有一种生命意绪蕴藉于胸中,此意绪显化而成书迹,是成为一个敞开之世界。纯客观主义的欣赏就如纯客观主义的表现一样是不存在的。 于右任的书意,大方冲融,雄健开张但雍容而从容,表现在其书迹上则多为冲和之美;而应均的书意,虽则自得,不免荒率,遒劲跌宕而时有窘迫,表现在书迹上则不免于粗犷荒略。这一点,首先在他的“事难求全,勿嫌断缺”的生活信念上有所反映,其次他的“弟于书学实未窥门径”(《致张令杭札》)及“陋劣草率,实不足仰副雅意”(《致石公札》)等语虽是自我谦抑,但其中或亦不乏自我反省与自我批评在。这种自谦自抑,不能不说与他的生活道路、环境、遭际以及视野有关。他在“心无筹划拙鸠似,身少生涯懒妇如”(《自嘲》诗句)的生存状态中,必然比于右任多了一种荒寒、无奈、自惭和怨艾的意绪,这是不难想象的。而他的奇气也因此蕴蓄着——这股气,可以和徐渭、傅山、陈子庄、陶博吾、徐生翁同“病”相怜。艺术家在某种程度上即是精神“病”人,而作品便是他们的精神排泄物。真正的赏者,就是要在这些“排泄物”中寻绎精神的“病”症与类型,然后表现自己的喜欢与不喜欢、爱与不爱。

   应均的“情动形言”与“阳舒阴惨”证明:他与众多传统失意文人艺术家一样有“无聊不平之气”,他并不特殊,但他又是特殊的,因为他的书法真实生动——明确而又隐晦地记录了他的个体生命的个性感伤与生命向往。为此,书法史将在疏漏中补写上“这一个”的心灵史——依据他的书法(形与意)艺术的真率倾诉。

   三

   就如传统的文人型艺术家一样,应均并未逸出传统的诗书画印兼能的模式之外,而是努力自学,向典型的文人看齐。读他的诗,能使我们感受到他的多情善感与自我解嘲。就如传统的农业文明生存模式所规定的那样,应均一生很少离开家乡,除却南京办展之行他几乎未曾远行(根据现有材料)过,他算得上是“老山林”了。但他并不快活,“谢家山水无缘得,陶令壶樽奈量悭”、“更是难清儿女债,那能寄迹到江湖”(《感怀》)二首诗句),也思忖“我生僻壤且愚慵,物未曾见徒倾听”(《咏砚》诗句),以致“欲觅安心法,频亲方外人”(《自叹》二首诗句)。透过这些诗句,我们总能感受到“漂泊”者——精神上并未找寻到安顿之所者的哀叹。这种哀叹是一代一代旧式文人的宿命,他们无力自救,我们也读之而怅惘莫名。其中有一句诗,最见应均的悲凉心态:“不见穷途悲阮籍,回旋陈迹类疲牛。”(《蒙石泉上人题师竹轩石刻次韵答谢》诗句)这一切悲凉,终于转化成应均的诗情和书意。

   作为一介寒儒,他未留下更多的著述。他的书论只是零片碎页,偶见于诗句或题跋、信札之中。他“宁甘淡泊无多嗜”,认为书法的历史研究也不必太执着,“书源过索亦伤神”(《见装潢处有王潜屡先生书旧作次其韵》。)关于书法的学习,他在给友人寄《造像二十品》时提出要:“征诸古,无效于今。”他遍习两周秦汉金石文字,六朝墓志及魏晋二王尺牍,奠基于颜真卿,但都归结于魏碑。总体而言,他的书法学观念亦属于晚清以降的碑帖兼融思想。中国书法史上的碑帖两大宗,至清代同光时期以后,渐呈融合趋势,自赵之谦、何绍基已呈碑骨贴面式的创作风格,逮于沈曾植、康有为、于右任尤然。在这种大的时代风习中,偏居山隅的应均自不例外地在其牢笼中。他的书法视野无论如何也无法与于右任、沈尹默、谢无量等人比肩,因此,他在见到沙孟海的《近三百年来的书法》一文时,便喜出望外,全部抄录一过。但是,江浙毕竟是文风鼎盛之地,他很注意西泠印社的售书目录,而寻购碑帖又是他的最大嗜好,他的书法识见是自有心得的了。

   据有关材料说,应均曾对画家余任天说:“我字写自己的,画画自己的,图章也刻自己的”,他曾刻苏轼“我书意造本无法”句为印,这些都表明应均是主张自抒胸臆的,他与有情感积郁的失意艺术家一样,喜欢“吐”——自浇块磊。对于魏碑,他“平时静观亦藉以舒展神气”。他崇尚宋人的“尚意”,也即是西人所说的重视表现。他在回答人问“当购何碑”时,首推有“大笔势力”的北碑《爨龙颜》,依次提出“魏齐造像”及《张黑女墓志》,还有汉碑《华山庙碑》、《张迁碑》等,同时,他又提出了孙过庭《书谱》。从这张碑帖表上,不难看出应均以碑为主而又不废帖的观念。我不同意一些文章认为应均“不入时流”的观点,我觉得应均不但入时流,而且是紧扣着清末民初以来的碑帖结合之主张之时尚。在本质上,他的书法艺术的图式的历史意义要远远逊色于沈曾植、康有为、于右任、徐生翁以至谢无量、沙孟海、王世镗等书家。我这里说的是书法史的开拓性意义。 开拓性意义并不与最高水平成正比。应均的书法价值在于自我实现,在于并不因岁月更替而减褪的书法风格的审美魅力。 实际上,尽管应均本人一生以翰墨为寄,沉潜于碑版金石之中,但他并无历史责任感(像于右任那样寓教于书),也无引领时风的领袖欲(这因他的身世处境所决定),他更像一个文人,感会不平而已,也更像一个民间职业艺术家,随缘任运,发泄排遣个人意兴而已。他曾经不是什么重要的存在,但经过时间的过滤,他已经成为一个不可忽略的存在——至少是作为一位真实的、有气格的、有水平的、有独特性的文人艺术家。

   应均也曾经有过一二次生命的辉煌。一九二五年他的作品参加了南京的联展,一九三五年又在南京办过个人书画展,从而见知于于右任,并受到于氏的“书精”与“我不如也”的激赏。这对于应均来说当然是殊荣。这一事实,也间接证明了我的看法:应均的书法追求与风格并非“不入时流”,而是合符时尚的,只是因为他的地位与生活环境仅能让他“名动乡里”而已。正是因为他的书法合符了时尚,顺应了潮流,才会在南京受到认可,才会被于右任这样的书坛大人物看重(当年北方的王世镗也曾被于氏看重,王氏之书也是合符时尚的)。这个时尚便是碑帖互溶,以碑化帖或以帖化碑,这个时尚至今犹余风尚烈,至九十年代初去世的沙孟海便为代表人物之一。但是,如此说,并不构成对应均的贬抑。应均本人的存在确实是“不入时流的”,他是一般人眼中的“蔼然仁者,古貌俨然”(金石寿《跋应均诗书画册页》)。他“谦恭随和,气度洒脱,心地坦荡,像读书人一样直率”(余正《说起应均》文中引余任天语),可是,他的内心世界,既不随人俯仰,又不曲学阿世,鲠介清高,不落凡尘,大有孟子所谓:“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的气质怀抱,他有类于自觉的隐士,不自觉的失意文人。他不满于现实的境遇和命运,但又自甘于这种贫困淡泊,正是一种隐士和高士的复合式人格。这种人格魅力的光晕,穿越了半个世纪的历史隧道,让我们带着同情和欣赏的心情去珍爱他的艺术作品,这其中,多多少少会有些理想化了的色彩。在现世,应均们已然做古,也正缘此,应均们仍然鲜活,鲜活地存在于我们对历史的搜寻中,“偶然发现”——可以满足世人对书法现世的某种逃逸心理。

   其实,应均并不是其同时人中的最杰出者,但是,应均是那个时代的人格象征与文化被遗忘者,他个人是不幸的,但他的生命与艺术轨迹是圆满自足的,是一首令人伤感的诗。

   四

   应均的书法图片堆放在我的书桌,我得承认我实在对他所知不多。但是,通过他的作品,包括有限的文字材料与他的诗稿,我觉得他在我的脑子里已经复合成一个完整独立的形象。古人说:“文则数言乃知其意,书则一字已见其心。”我认为我基本上读懂了应均,尽管距离和差误都有。

   他的书法概分两类:一为不自觉的自然而然的诗稿小楷书写;一为较为自觉的各式书法创作。前者是传统文人的本能与本分的流露,有苍凝质朴、流动自然的美感;后者是传统艺术家的主动追求与表现,有古朴、跌宕、苍茫、奇崛的风范。草率的如《萧条淡泊……》二条屏;平正的如《古今平远七言联》;朴厚的如《余闲居……》四条屏;跌宕的如《昵昵儿女……》条幅,茂密的如《王平甫……》条幅,风格面貌很丰富。综而论之,其书法以横笔取势,以斜画紧结造型,以方笔铺毫为笔法中主,以沉劲苍老为笔气,以斑驳错落为章法行气,魏碑为骨,行草为用,颜体为筋脉,章草汉隶简帛书为神韵,堪称化合匪一,兼容众美。其书笔意斩截而偏刚,刚中也有柔韧,挫锋杀纸而铺毫行笔提按衄挫极尽变化之能事,然总体气象苍老刚凝、朴质浑茫,有一种苍凉荒率之感。苍凉荒率的风致与他的生命情调有关,在这个大基调中或激昂或平和,因时因事而作品表现有所变易。这体现出应均的生命状态并不平静,其内在苦闷无一时消歇,所以后世赏者不应该把应均的文化心理过于主观理想化。只要看一看《花窗竹径七言联》,便不难感受我的看法。刘熙载谓:“一代之书,无有不肖乎一代之人与文者”(《艺概·书概》)而生逢社会动乱之际的应均,虽僻居山隅亦不免于动荡,其书中故多郁勃之气。我以为“郁勃”二字最可概括应氏书法。而“郁勃”正是失意奇怀的必然体现——一种恒态表达。

   应均诸体俱擅,而以行草为善。所书条屏多豪宕荡激,故为佳构。然其书法,气过于质,意优于形,乃一等气质一等书才之二流作品也。

   可是,我们在远望这座现代书法山峰时,不能不向他致敬——并不伟大却很难得的应均先生。

【资料来源】转自 永康万泰美术馆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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