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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献章的书法变革和茅笔
作者:李遇春
一
陈献章(1428—15OO)所处的年代,正是在师承 宋人抒发意气、表现个性的书风冲击下,板滞的台阁体开始为人们所厌弃,其影响逐渐式微的年代。
对于书法变革,陈献章的作用不仅在于注重身体力行,而且还在于注重对理论的探讨。尽管这些探讨不是宏篇巨制,往往 散见于诗文中,但有许多还是颇有见地的论述。例如他的《论书法》:
“予书每于动上求静,放而不放,留而不留,予之所以妙 乎动也;得志弗惊,厄而不忧,予之所以保乎静也;法而不囿,肆而不流,拙而愈巧,刚而能柔;形立而势奔焉,意足而奇溢焉;以正吾心,以陶吾情,以调吾性,此予所以游于艺也。”①追求蕴含拙、巧、留、放、刚、柔、动、静的形态,体现的是自得的意趣,而不是笔笔究根、字字寻源地为写字而写字,这是陈献章书体与当时复古派书体的根本区别。又例如他的诗:
“魏晋名家是一关,前驱黄米未知还。却疑醉点风花句,四海于今几定山?”②“笔下横斜醉始多,茅龙飞出右军窝。如何更作山阴梦,数纸换公双白鹅。”③常言道:晋人尚韵,唐人尚法,宋人尚意。这里,陈献章是推崇宋人书法的,他认为尚意的宋人书艺已然超越唐人,而可直接冲击魏晋统序。也就是说,只要你有“自得”,与他人有别,你也或许可以是开宗大家,也或许可以是“王羲之”,也可以做到“数纸换公双白鹅”。从中体现他那追求“自得”志趣,不愿受束缚的审美思想及其相关的理论取向。而恰恰是这些不同凡响的论述,折射出不求雷同,但求创新的艺术的真谛,这比其光凭身体力行对复占派的打击来得更加猛烈,更加震撼。
二
“茅君颇用事,入手称神工。”陈献章擅长茅笔书,这在书法史上早已成为美谈。然而他何以要选择茅笔书作为其参与书法变革的良器呢?我想其中必然存在客观方面和主观方面的因素。自古岭南无佳毫,学子惟以雉羽、雁羽、丰狐将就用之。陈樵《负喧野录》曰:“韩昌黎为毛颖传,是知笔以免颖为正。然兔有南北之殊,南兔毫短而软,北兔毫长而劲……闽广间有用鸡羽、雁领等为笔,余尝用之,究其软弱无取。”梁同书《笔史》曾录:“雉毛,《博物志·山》:‘岭外少兔,以鸡雉毛亦妙。’《树宣录》:‘番禺诸郡为笔,或用山雉、丰狐之毫。’”即使到了明代,广东一带欲购兔毫、狼毫仍感不易,代之用雉毫、狐毫者还十分普遍。陈献章也不例外,亦曾为缺佳毫而苦恼过。这是因为杂毫有软弱的缺陷,无法达到“动上求静”、“刚而能柔”、“形立而势奔”的书体要求。于是,陈献章遂作多方面的尝试,终于被他找到劲而有力,笔锋能依据需要捣至任何长度,且俯拾皆是的茅草做笔,创下“笔势险绝,如惊蛇投水;笔力横绝,如渴骥奔泉。其峭劲似率更,其轩昂似北海,其豪放又似怀素也”④的茅笔书法。的确,借助茅笔粗犷、劲健的特性,抒发质朴、自得的志趣,更显真率、自然。我们试以其非茅笔书《中秋诸友携酒饮白沙,时余有征命将行诗卷》和茅笔书《种蓖麻诗卷》作一比较:前者虽也达到刚中带柔、拙中寓巧的境界,但略感欠势。后者则不同,得茅笔的夸张、放大,“放而不放,留而不留”的特征愈加鲜明,字体显得劲健、沉着,气势磅礴,且兼具法度,为毫颖所不能。陈献章的茅笔书使台阁体、复古体在它面前尽现甜熟、软弱;又明显高于张弼等人求势不重法,偏于狂放、流肆的狂草体,诚为大家风范。茅笔书是使陈献章书法处于反复古派书体中,又超然于反复古派书体之外,独树一帜的标识。人们甚至是以茅笔书作为陈献章书法艺术的代名词。因此,祝允明《奴书辨》中对反复古派书体“走也狂简,良不合契,且即肤近”的指责,应与陈献章无涉。陈献章也因此对自书茅笔书颇为自诩,除了“茅君颇用事,入手称神工。”、“笔下横斜醉始多,茅龙飞出右军窝。”、“共契茅君理”以外,还有“束茅十丈扫罗浮,高榜飞云海若愁。”、“茅锋万茎秃”⑤等。茅笔书不愧是助陈献章倡导书法变革不可或缺的良器,是前无古人的创举。
此外,陈献章还很留意扩大其书法影响的深远效果,在流布墨迹的同时,还题写了不少碑记,如:《寿湛文》(湛若水父)、《(陈献章)父母合葬墓碑》(茅笔书)、《论书法》(茅笔书)、《敢勇祠记》、《戒懒文》、《赠袁晖诗》(茅笔书)、《忍字赞》(茅笔书)等。通常,书丹、镌碑都是因应而为的事,书写者往往不去在意镌刻者的作为,或者说只对镌刻者提出要求,而耻与镌刻者交流及征求其意见,然而,陈献章却不然,书丹虽属嘱托的差事,但他十分认真,不仅与镌刻匠人交流意见,而且就镌刻对书法的完善修饰寄予厚望。如他写有《赠镌者何侃》诗:“一镌一字一磨砻,万岁千秋感激同。未蜡碑前元属我,到书丹后却须公。……”⑥体现其为了使茅笔书能“万岁千秋”般隽永而不避尊卑,与刻匠通力合作之情谊。
陈献章很多时候是借助诗赋、书札来传播他的变革学说的,茅笔书便是强化学说的有效载体。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从陈献章弟子湛若水对其《观自作茅笔书》诗所作的注释得到很好的认识。该诗云:“神往气自随,氤氲觉初沐。圣贤一切无,此理何由瞩?调性古所闻,熙熙兼穆穆。耻独不耻独,茅锋万茎秃。”湛氏注释云:“神,谓心之神,即志也。志者,气之帅,故神往则气随而往。神气相得,氤氲太和,如初沐之时。此先生作草书以寓学也。如明道作字时甚敬,即此是学之意。于是又言文字皆道之所寓,若圣贤一切绝去文字,则何由见此道理?故云:‘乾坤毁则无以见易,易不可见,圣人之道或几乎息矣。’又言:‘氤氲若初沐者,乃古人调性之学,所以有熙熙而光明,穆穆而和敬者。然此我之所耻独能者,故茅锋万茎皆秃也。’能书非先生所独,而书中之学,氤氲熙穆者,则先生之所独,人莫能之,所以耻也。”⑦的确,能以书名世的人很多,但能像陈献章那样善书兼带可传播理学意旨的则罕见,所以他敢以“耻独”自负。而他那“茅锋万茎秃”的自我评价也一点不虚,当时其字“一幅可易白金数两”,“交南人购先生字每一幅易绢数匹。”
⑧ 天下人欲得其只字片楮,并非易事。即便到了祝允明、沈周、文征明等在长江下游一带大倡其书道,称誉天下之时,陈献章纯朴、自然的茅龙“异体”,在岭南一隅竟蔚然成风,久盛不衰,真可谓:陈献章得茅龙助而显,茅龙体因陈献章创而传。其执著于勇闯前人樊篱的创新精神在明代中期书法变革中的成就和作用不是其他书法家可比拟的。
注释:
①②③⑤⑥《陈献章集》。④ 麦华三《岭南书法丛谈》。⑦湛若水《白沙子古诗教解》。 ⑧ 《白沙子全集》。
敬告:以上资料转自《中国书法》2004第五期 作者李遇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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