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简介 | 作品欣赏 | 相关文章 |
下笔纯任天机——陈献章的茅龙笔书
作者:朱万章
陈献章(1428-1500)是明代中期著名的思想家和书法家,字公甫,号石斋,又号碧玉老人,广东新会人,因长期居住于新会的白沙乡,故世称“白沙先生”。他是明正统十二年(1447)的举人。在成化十八年(1482)辟召至京,不肯就礼部试,遂乞为归养,诏特授翰林院检讨,自后累荐不起。
陈献章以心学、诗文擅名。其学以静为主,史称“其学洒然独得,论者谓有鸢飞鱼跃之乐,而兰溪姜麟至以为活孟子”,为宋明理学史承上启下、转变风气之重要人物,有《白沙子全集》行世。陈献章的诗名、书名均为心学所掩,所以现在人们谈起他的时候,往往忽略他在书法上的造诣。实际上,在明代中期书坛上,陈献章所独创的茅龙笔书彰显了书法个性,一扫明初以来“馆阁体”书风的时弊,在明代书法史上具有开创性意义。
陈献章尤长于草书,张翊谓其“能作古人数家字,束茅代笔,晚年专用,遂自成一家”,游潜称其“书法得之于心,随笔点画,自成一家”,这些都反映出时人对陈献章书风的认识与评价。从文献记载和传世墨迹可知,陈献章早年的墨迹,得晋人笔意,后学颜真卿、张旭,而植骨于欧阳询,并参用苏轼、米芾之法。因而其书风轩昂似北海,豪放似怀素,形成自己独特的书法体系。清人彭孙遹(1631-1700)有《陈白沙草书歌》咏其书艺,据此可见其书风一斑:“白沙先生名早闻,手执青山归白云。陈情上拟李令伯,讲学欲方吴聘君。晚年信手作大字,落笔纵横有奇致。何必规规王右军,淋漓时复成高寄。世人好古如好龙,可怜识见多雷同。岂知草圣固余技,相赏不在翰墨中。”
陈献章在《书说》里阐述了书学主张及“以书调性”的哲学思想:“予书每于动上求静。放而不放,留而不留,此吾所以妙乎动也。得志弗惊,厄而不忧,此吾所以保乎静也。法而不囿,肆而不流,拙而愈巧,刚而能柔。形立而势奔焉,意足而奇溢焉。以正吾心,以陶吾情,以调吾性,此吾所以游于艺也。”在这段简短的“书学宣言”中,可以看出陈献章追求的是一种“法而不囿,肆而不流,拙而愈巧,刚而能柔”的风格,这种风格在当时“馆阁体”书风极为盛行的主流书坛,无疑具有划时代革命意义。
陈献章不满于明代以来“台阁体”(即馆阁体)所形成的呆板无个性、拘谨匀圆、甜熟萎靡的书风,肆意创革。这种创革不仅表现在上述书法理念的革新,更集中表现在书写工具的创新上,这种创新无疑为他的书法带来了生机,并因此在书坛上名垂青史。
据张诩《白沙先生行状》记载,陈献章“山居,笔或不给”,于是,他便选用山间丛生的茅草,择其七、八月间生长繁茂之时,经过选割、捣制、浸洗等流程,自制成毛笔,称为“茅龙”。这种笔行笔矫健,挺拔遒劲,自有一种毛笔所难以表现的古拙与不拘一格,世人谓之“茅龙笔书”。由于这种笔粗糙、没有笔锋,在书写时顿挫无度,反而会出现一种意想不到的“拙而愈巧”的艺术效果。艺术的创造有时候来源于一种偶然的因缘巧合,陈献章的茅龙笔书便是一例。
[明]陈献章 慈元庙碑 172×100cm 拓本 江门市博物馆藏
释文:慈元庙碑。世道升降,人有任其责者,君臣是也。予少读《宋史》,惜宋之君臣,当其盛时,无精一学问以诚其身,无先王政教以新天下;化本不立,时措莫知,虽有程明道兄弟不见用于时。迹其所为,高不过汉唐之间。仰视三代以前,师傅一尊而王业盛,畎亩既出而世道亨之,君臣何如也?南渡之后,惜其君非拨乱反正之主,虽有其臣,任之弗专,邪议得以间之。大志弱而易挠,大义隐而弗彰,量敌玩雠,国计日非,往往坐失机会,卒不能成恢复之功。至于善恶不分,用舍倒置,刑赏失当,怨愤生祸,和议成而兵益衰,岁币多而民愈困,如久病之人,气息奄奄,以及度宗之世则不复惜,为之掩卷出涕,不忍复观之矣。孔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刘文靖广之以诗曰:『 王纲一紊国风沉,人道方乖鬼境侵。生理本直宜细玩,蓍龟万古在人心。』噫!斯言也。判善恶于一言,决兴亡于万代,其天下国家治乱之符验欤?宋室播迁,慈元殿草创于邑之崖山。宋亡之日,陆丞相负少帝赴水死矣。元师退,张太傅复至崖山,遇慈元后问帝所在,恸哭曰:『吾忍死万里,间关至此,正为赵氏一块肉耳,今无望矣。』投波而死,是可哀也!崖山近有大忠庙,以祀文相国、陆丞相、张太傅。弘治辛亥冬十月,今户部侍郎,前广东右布政华容刘公大厦行部至邑,与予泛舟崖门,吊慈元故址,始议立祠于大忠之上。邑著姓赵思仁请具土木,公许之。予赞其决,曰:『祠成,当为公记之。』未几,公去为都御史,修理黄河,委其事府通判顾君叔龙。甲寅冬祠成。是役也,一朝而集,制命不由于有司,所以立大闲,愧颓俗,而辅名教,人心之所不容已也。碑于祠中,使来者有所观感。弘治己未夏,予病小愈,尚未堪笔砚,以有督府邓先生之命,念慈元落落东山作祠之意,久未闻于天下,力疾书之,愧其不能工也。南海病夫陈献章识。
从此卷的运笔及其书风看,可知其笔锋刚健,气韵拙朴,一种未被世俗所羁绊的洒脱盎然于笔下,显示出作者无拘无束的疏狂之气。晚清广东诗人、学者陈兰彬(1816-1895)称陈献章书法“下笔纯任天机”,从此卷可以看出,这种评价是极为吻合的。
《慈元庙碑》,在今新会古井镇官冲村慈元庙内。庙为纪念南宋杨太后、文天祥、张世杰、陆秀夫等人而建,成于明弘治年间,陈献章亲撰《慈元庙碑》以纪其事。该碑行草书,碑成于弘治己未(1499),陈献章自谓“病初愈,尚未堪笔砚”,并自称“南海病夫”,次年即以病卒。因此此碑极有可能是其绝笔。该书行草相间,运笔谨严但不失其古拙之韵,行笔自然,笔锋犀利,虽为晚年带病之书,但仍是其平常作风,只是稍欠腕力。近代广东学者简朝亮(1851-1933)专门有一首《陈白沙慈元庙碑》诗咏之:“苍茫三百十年间,风雨茅龙出海山。碧玉楼高神有梦,黄陵庙古死无还。临江南渡方千里,定策东开第一关。问世何人先纵敌?骑驴客早泪痕斑。”该诗以“风雨茅龙”称之,体现出对《慈元庙碑》蕴涵的沧桑之感的嗟叹。
比陈献章稍晚的诗人王世贞(15 2 6 -1590)在评论陈氏的诗文时说:“公甫诗不入法,文不入体,又皆不入题,而其妙处有超出于法与体及题之外者。”这段文字用来评论这两件书法作品,同样也是非常贴切的。陈献章茅龙书法的妙处也就在于超脱于法度之外,无法而至法。
陈献章的茅龙笔书在当时也有不少传人,其弟子湛若水(1466-1560)是其书风传承的代表。在陈氏故去一百多年后,广东新会籍学者、诗人胡方(1654-1727)亦以其书法为楷模研习,使其书风代代相传。作为陈氏书风的临习者,胡方有《白沙先生茅笔草书歌》诗谈到对陈献章茅龙笔书的认识:“先生书字如画梅,粗枯幹格妙舞回。又如山水写川陕,皴法矾头与乱柴。方丈刷扫擘窠体,缩作一寸半寸来。山中贫无买笔钱,烧松空有墨千枚。胡市此山原巨兔,氄毛昔错当蒿莱。拔归制作凭神明,去肤留骨渍蜃灰。红藤束缚坚且直,管者其苗锋者荄。葛陂竹杖龙变成,行时往往闻风雷。……龙鳞四周函绿水,仿佛富春严子滩。滩边也有钓鱼台,也有严子曾垂纶。垂纶岂独一处好,六回湾转六湖分。绿莎湖畔颇陂陀,沟塍隐映原畲田。”如果用“先生书字如画梅,粗枯幹格妙舞回”来形容上述两件茅龙笔书,同样也是非常恰当的。
陈献章自称“不要鍾王居我右,只传风雅到人间”,这种理念在当时正统派眼里可谓石破天惊,但却为陈献章的书艺带来了无限生机。他所首创的茅龙笔书不仅影响岭南,而且在明代书法史上可占一席之地。近代学者黄节(1873-1935)称其“风雨茅龙落笔奇,文章万古在南陲”,对其书法、文章均给予了肯定;当时对陈氏书法有“人争慕之,得其片纸宝之若金”之谓,其弟子湛若水、王渐逵、赵善鸣、邓翘、萧文明、梁储等均能传其衣钵,影响及于后世。今天,擅茅龙笔书者虽已成凤毛麟角,但白沙的“风雅”却流传下来,成为书坛所追求的一种艺术境界。
(作者为中国国家博物馆研究馆员)
责任编辑:张新
敬告:以上资料转自《中华书画家》杂志2024年第3期 作者:朱万章
仅供学习使用,如需引用,请与作者及《中华书画家》杂志社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