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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之书 迥出群伦
——陈恭尹和他的书法
作者:张解民


   书法是心灵的艺术。善书者贵以笔墨“达其性情, 形其哀乐”(孙过庭《书谱》),“骋其纵横之志,散其 郁结之怀”(张怀瓘《书议》)。其神理每与诗歌相通、贵 灵动而忌板滞,贵创新而忌蹈袭。证之历代诗人的书 法,成就无论大小,风貌多能一任情性,而罕有局促 如辕下驹者。与他们的诗词风格相互比较印证,每每 意趣横生,触发感悟。

   岭南自明代至近世,善书法的诗人不在少数,陈 恭尹氏即其中一位表表者,当时的诗坛大宗伯王渔洋 等人就对他青眼有加,揄扬文字传留至今,只是陈恭 尹诗名大,书名为其所掩,一般人不大在意而已。

   恭尹字元孝,号独漉子,又号半峰,晚号罗浮布 衣,广东顺德县龙山乡人。生于明崇祯四年(1631), 卒于清康熙三十九年(1700)。其父陈邦彦才兼文武, 居邑城大良锦岩山下讲学,世称“岩野先生”,屈大 均即出其门下。为诗笔力老健,与番禺黎遂球、南海 邝露并称“岭南前三家”。恭尹幼承家学,好学敏悟。 16岁时,父亲举兵抗清,失败被杀,全家仅他一人幸 免于难。此后十余年,恭尹怀着国破家亡的深痛巨创, 只身奔走福建、浙江、江苏、湖广、河南一带,秘密 从事反清活动,曾试图投奔郑成功、张煌言和南明永 历王朝,终因形格势禁而未果。南明覆亡后,他悒悒 南归,挈妇将雏息影田园,读书作诗、写字抚琴遣其 馀年。47岁上,受“三藩事件”牵连,下狱二百多日, 得当道爱其才者出力相救。方得脱祸。50岁后卜居广州 小禺山,以诗作和书法酬世,才名鹊起,“贵人有 折节下交者,无不礼接”,致遭老友梁琏当面诘责“何 事仆仆而走风尘”。后世亦颇有人据此讥刺恭尹“损 节”。实则,其时大局早已尘埃落定,而与他这位前 朝烈士遗孤、当朝不稳分子“折节下交”得最密切的 “贵人”,多为识重风雅、本身就是文艺家的王渔洋、 朱竹垞、彭羡门之流。恭尹卖文鬻字养妻活儿,以遗 民身分终老,并未卖论取官,“损节”之讥,今天看 来是有点“过于执”了。

   恭尹为诗,才气颇大,风格郁勃沉雄,深刻悲慨, 真切反映他所生活的时代,与屈大均、梁佩兰并称“岭 南三大家”,是广东历史上有数的几位影响力跨长江 越黄河的诗人之一。其名句“五岭北来峰在地,九州南尽水浮天”、“龙虎片云终王汉,诗书馀火竟烧秦”、“半生岁月看流水,百战山河见落晖”等,早已流传万口。 与其诗歌造诣相称,书法风貌亦迥绝流俗:楷书笔画清劲,无馆阁体气味;行草温润坚挺,风神朗发;而隶 书造诣尤高,向被誉为清初广东第一高手。试看几幅附图便略见端倪:五言律诗立轴(“四壁石崔嵬”)用笔矫 健飞动,一派天机;七言律诗立轴(“昨宵载酒人携菊”),气韵流走而笔意精严,蕴含不屈不挠之气;七言律 诗横幅(“清尊须醉曲栏前”),所书为恭尹平生得意之诗,兴味尤为畅 酣,诗意与书意浑然一体,俊逸雄奇的气象令人击节叹赏。彭躬庵谓 其“诗有大气鼓橐其中”,我谓其书亦然。

   傅山在《霜红庵集》卷三十八中说:“汉隶不可思议处,只是硬 拙,初无布置等当之意……信手行去,一派天机。”“所谓篆隶八分, 全在运笔转折活泼处论之。”以之衡量恭尹的隶书,亦颇中肯綮。溯 其渊源,诚如历来的论书家言,恭尹宗法《夏承碑》,而参以《曹全》、 《礼器》诸碑之秀润舒徐与刚劲俊逸,旁及行草笔法。《夏承碑》传为 东汉蔡邕所书,笔法阳舒阴敛、奇特洞达而神采飞扬。别寓擒纵之法, 易入而不易出。诚如稍后于陈恭尹的古碑刻鉴定家王澍所言:“(《夏 承碑》)有妙必臻,无法不具,汉碑之传于今者唯此为异,然汉人浑朴 沉劲之气,于斯雕刻已尽,学之不已便不免堕入恶道,学者观此,当 知古人有此奇境却不可用此奇法。”恭尹却入而能出,触类旁通,另 自翻出一番面目,可见其人的才气学力实在非比寻常。对此,广东现 代几位有建树的书法家先后有过精当的论列——

   “尝见其手书岩野先生诰命横批绢本真迹……书法《曹全》,得 其神韵,独漉之代表作也。百壶山房藏有咏夹竹桃立轴,有句云:‘傲 骨雄心岂易消,为花不逐四时凋。’不啻为自己写照也。此幅亦法《曹 全》,参以《夏承》之飞舞,挥洒自如,绝无摹拟之迹。论其造诣,实 有大家之才,以较同时江苏郑谷口之写《曹全》,更觉高明,盖独漉 能不粘不脱,能入又能出,既不背古,又不泥古,胎息于古人,而能 显出个性,其笔意固厚,而又参以《夏承》,以矫劲之势出之。” (麦华三《岭南书法丛谭》)

   “(恭尹隶书)由于参用了草法。因此除古拙浑厚之外,更有一种 洒脱高迈的气概。如与同时擅隶书的郑簠、朱彝尊相比,陈恭尹虽学 《夏承碑》,但能不粘不脱,入而能出,又有个人的风格。郑簠飞腾跌宕有馀,但因太熟而略有俗态。反觉去古较远。朱彝 尊笔力稍弱,纵可表现个人的情性,可惜功力未逮, 仅得秀媚而已。” (马国权《明清广东书势》)

   “虽说是学(夏承碑》,实已不为所圃。在偏旁 及笔势、波磔方面,略取《夏承》之神,而笔法则变 化莫测。可以这样说,陈恭尹的隶书,是借隶书之形, 用篆、行、草之笔法,天骨开张,完全摆脱时流摹形 画角之弊……马(国权)氏认为陈恭尹创立了清代广东 隶书的‘写意派’,其说甚为精到,可为定论。” (陈永正《岭南书法史》)

   驱篆、行、草笔法入隶书,意境超妙如斯,若胸 次手眼不洞达天地网罗万象,何克臻此?读恭尹诗歌, 观恭尹书法,迹恭尹生平,忽然想起十二年前在刘逸 生主编的《文艺与你》读过的一则隽语:“佛祖坐着 睡,将军立着睡,常人躺着睡,诗人随便睡。”此语 为山茶居士王钧明先生佳构,意味含蓄深长,“随便” 当指不拘迂执一而言,而非苟且率易之谓。在下联想 触发缘由,无非觉得陈恭尹生活在一个极不寻常的时 代,历经常人难以忍受的椎心巨痛与颠踬磨难,却不 至于怔忡痴呆或畸狂乖张,处世待人内方外圆,不卑 不亢,为诗作字则任情恣性,通脱灵动,实已修得我 国传统诗人所特有的豁达随缘又卓立自得的三昧真 火。清人张潮《幽梦影》云:“人须求可入诗,物须 求可入画。”石天外复批云:“人须求可入画,物需求 可入诗,亦妙。”二语用于衡量陈恭尹其人其字,允 称惬当。即以形相神态而言,亦颇令人神往,可堪入 诗入画,尝于古椠见其写真小照,长髯巨颡,形体端 厚,神情俊朗,不怒而威,盖南人而北相也。形相父 母所生,而神态则出于后天涵养,恭尹能令岭北一班 才士倾倒, 实非偶然。

   谈起“入诗”、“入画”,又别生一点感慨:方今商潮奔涌,人心浮躁, 日常生活令诗情冰消瓦解,吾人努力进取、费心经营之馀,若能于 “入诗”、“入画”之道时加留意,相信可免除许多无谓的纷争,减却许多环境污染,少服许多平肝理气、安神救心药物。不知读者诸君以为然否?

原文刊于广东省书法家协会《书艺》卷四(岭南美术出版社2003年3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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