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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生死伯远帖
孙晓静


   楔子

  东晋隆安四年(公元400)初春,这天尚书令王珣正在府中与三五好友品茗论道,这时家人来报,山东临沂表老爷给老爷送的腌肉干到了。王珣少小离乡,对老家的腌肉干一直念念不忘,老家的表弟谢伯远每年开春便千里迢迢派人送一批腌肉干到京城来,聊解表哥思乡之苦。

  王珣问送肉干的谢府管家:“伯远表弟身体一向可好?”管家面色凝重道:“老爷从去年冬天就一直卧床不起,病势日渐沉重。”王珣叹了口气,走到书案前,提笔悬腕,一挥而就:珣顿首顿首伯远胜业情期群从之宝自以羸患志在伏远始获此出意不克申分别如昨为畴古远隔岭桥不相瞻临。

  写罢王珣对谢府管家道:“老夫公务缠身,无暇归乡为伯远表弟探病,你把这封信札带给你家老爷,祈盼表弟早日康复。”一位友人捻须赞道:“尚书令大人书法果然精妙绝伦,此札文字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洞,笔力之健,放眼当今天下也只有大人族叔王羲之、族弟王献之能与您比肩!”

  王珣一笑道:“过奖过奖,老夫书法与叔父父子二人不可同日而语,涂鸦而己。”王珣哪里知道,就是这幅被他称为涂鸦的区区四十七个字问候表弟病情的普通信札,日后竟成了传承千古,被后世称作<<伯远帖>>的书家至宝。

  伯远帖在谢家保存了三百余年,唐玄宗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安史之乱时被府中下人盗走,从此消声匿迹。伯远帖再次现身己是三百多年后的事了,北宋宣和四年(1122年),酷爱书法并自创瘦金体的宋徽宗下旨从民间征集名家法贴充实内府,并汇编成 <<宣和书谱>>,伯远帖赫然位立其中。伯远帖入藏大内四年后,宣和八年(1126年),金兵攻陷汴梁,冲入皇宫大肆抢掠,伯远帖随着北宋王朝的灭亡,再一次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一 名帖出世

  大清乾隆五十九年(公元1794年)仲夏的一天,扬州永泰祥绸缎庄的老板赵明远顶着炎炎烈日,挟着一个红木匣子步履匆匆来到文昌当铺,永泰祥绸缎庄是扬州城中最大的绸缎庄,从赵明远的曾祖父创建至今,已历四代,令人扼腕的是几天前的一场雷火把永泰祥烧成了一片焦土,为了筹措重建永泰祥所需的银两,赵明远只好忍痛拿出家传之宝典当救急。

  文昌当铺的刘掌柜把赵明远迎进铺子,赵明远打开木匣,取出一幅泛黄的书贴, 说明来意:此贴曰伯远贴,出自东晋三王之一的王珣之手,欲当白银五万两,不知可否?刘掌柜扫了贴子一眼:“帖是好帖,只是所当数目太大,小的作不了主,需请东家出面定夺,赵老板稍坐片刻,我这就去后堂请东家出来。”

  刘掌柜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后堂, 此刻东家谢云山正在案前挥毫临贴,刘掌柜掩饰不住兴奋的神色,上前禀报说:“东家,那件东西露面了。”原本气定神闲,笔走龙蛇的谢云山一听这话,提笔的手猛然一抖,几滴浓墨甩到了雪白的宣纸上,谢云山一把拽住刘掌柜,颤声道:“你没看错,果真是伯远贴?”

  刘掌柜信心十足地点点头:“东家的伯远贴摹本,小的与柜上的每个伙计都烂熟于心,我看得清清楚楚此贴宣和御赏印、徽宗皇帝瘦金体题跋全对,最重要的贴子是用晋纸所书,一定不会错!” “那你还不快赶紧收了。”刘掌柜回禀道:“永泰祥赵老板所当银两数目太大,还需东家定夺。”

  谢云山把笔一扔,风风火火赶到前店,与赵明远寒喧了几句,便直入主题:“赵老板是想活当还是绝当?”活当、绝当是当铺业的行话,活当就是当物到期可以赎回,绝当便是一次卖断的意思。

  赵明远拱手道:“当然是活当,此贴乃我曾祖父当年花两千两黄金购得,一直视为传家之宝,若非小铺不幸遭此天灾,本不该把它拿出来示人,在下想用它当白银五万两,当期一年,到期连本带息六万两赎当,还望谢东家成全。”谢云山一口应允,忙让刘掌柜收当付银票。

  少顷,赵明远拿着银票告辞而去,望着赵明远的身影渐渐远去,谢云山这才长吁了一口气,回到后堂焚香净手将伯远贴从木匣中取出供奉于历代先人灵位前,伯远贴自先祖伯远公去世后仅在谢家传承了六代便被人盗走,失贴后谢家后人世代在外漂泊寻访,到了谢云山父亲这辈,有人传言在扬州见过伯远贴,便举家迁来扬州寻访。

  谢云山百感交集,拈香起誓:“列祖列宗在上,苍天有眼,伯远贴今天总算又回到了谢家子孙手中,不肖子孙谢云山立誓,从今往后纵然粉身碎骨,也决不会再让伯远贴流落异姓之手!”

  一旁的刘掌柜提醒谢云山:“东家你想过没有,当期期满,赵老板前来赎当该怎么办?”听刘掌柜这么一说, 谢云山感到事情有些棘手,刚才在铺子里听赵明远话里的意思,贴子是赵家的传家之宝,等永泰祥渡过难关,肯定是要把贴子赎回去的,这可如何是好?

  刘掌柜眉头一皱,想出了一个主意,他凑到谢云山耳边如此这般地嘀咕了几句。谢云山听罢沉吟片刻,叹了口气道:“此法虽说不怎么光明磊落,但为了祖宗的伯远帖,也只好出此下策了。”

  两个月后,永泰祥绸缎庄又在原来的废墟上重新建了起来,永泰祥是百年老店,一向以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著称,铺子一开张,依旧是顾客盈门,生意火得不得了,赵明远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照这样的势头,不出十个月他就能凑够银子去文昌当铺赎回伯远帖。

  好景不长,过了没几天,永泰祥对面新开了一家叫瑞恒祥的绸缎庄,瑞恒祥经营的货品与永泰祥并无二致,都是苏杭二州出产的上好绸缎料,可瑞恒祥的价格却比永泰祥足足低了三成,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于是乎顾客都纷纷涌向了瑞恒祥,从此永泰祥门可罗雀,生意一落千丈。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去,眼看一年的当期就要到了,赵明远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四处求人借贷,最后把铺子里的存货都算上也没凑足三万两银子。这下赵明远慌了神,整日长吁短叹,寝食不安,妻子劝他说:“永泰祥前脚开业,后脚就冒出个瑞恒祥跟咱家打擂台,不惜蚀本也要搞圬永泰祥,人家还不是想让你赚不到银子无力赎当,我看夫君就死了赎回伯远贴的心吧,这样或许人家会放永泰祥一条生路。” 赵明远心有不甘,祖上留下的宝贝在自己手上弄丢了,日后还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先人?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这天已是赎当的最后期限,如果还拿不出银子去赎,再过几个时辰,太阳一落山,伯远贴就要易主了,无计可施的赵明远心灰意冷,踉跄着来到永泰祥旁边的一家酒馆,要了一坛烧刀子,三下五除二便把自己灌了个酩酊大醉。

  第二天永泰祥刚一开门,谢云山就前来拜访,宿醉方醒的赵明远冷冷道:“伯远帖已成死当,你还要怎样?”谢云山掏出一张银票推到赵明远面前,然后一揖到底:“云山今天是来负荆请罪的,不错,瑞恒祥是我让人开的,出此下策,实在是万般无奈,云山己决定从今天起把瑞恒祥转到贵号名下,从今往后瑞恒祥是开是关悉听尊便,另外这两万两银子是云山的一点心意,也请赵老板务必收下。”

  见赵明远不开口,谢云山又道:“伯远帖是赵老板的传家之宝没错,可赵老板知道吗?其实它最早的主人确是在下的先祖伯远公,所以后世才用先祖的名讳来命名此贴,大唐安史之乱之时贴子不幸被奸人盗走,近千年来,我谢家子孙十几代人四海飘泊,颠沛流离,到处寻访伯远帖,就是为了让它有一天能回归故里,以告慰先祖伯远公在天之灵,云山得贴心切,事情做得实在有些欠妥,还望赵老板宰相肚里能撑船,高抬贵手将贴子让与云山。”

  听谢云山这么一说,赵明远半晌无言,既然伯远帖与谢家有如此之深的渊源,现在帖子又在人家手上,自己就是想赎也拿不出银子来,事己至此还能怎样?罢罢罢,赵明远长叹一声收下了银票……

  二 又入深宫

  谢云山得偿所愿,找回了谢家流落在外近千年的伯远帖,欣喜之余,挑了一个黄道吉日,准备举家北迁山东临沂故里,谁料风云突变,喜极生悲,就在临行前一日,儿子谢少廷竟惹上了一桩人命官司,身陷囹圄。

  这天傍晚,几个从小玩到大的好友在富春楼摆酒为谢少廷送行,席间丝竹歌舞,醇酒佳人,热闹非凡,众人猜拳行令,大杯喝酒,一直闹到后半夜方才各自散去,出了富春楼,已有九成醉意的谢少廷摇摇晃晃,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去。

  行至东门桥畔,谢少廷内急难耐,一头钻进河边的小树林中想找个地方方便,不料没走几步谢少廷便被一堆软绵绵的东西绊倒在地,谢少廷伸手一摸,这才发现满手是血,定睛仔细一看,绊倒他的竟然是一具浑身赤裸倒卧在血泊中的女尸,谢少廷长这么大哪见过这种场面,吓得差点没尿了裤子,忙爬起来踉踉跄跄向家里奔去……

  第二天天刚放亮,打更的老头发现了河边的裸身女尸,吓得赶紧报了官,扬州县衙的捕快到现场一看,顺着街上青石路面的血足印不费吹灰之力寻到了谢府,把浑身沾满血迹仍在房中酣睡的谢少廷锁拿入狱。

  经查裸身女尸乃东门外吕秀才的遗属吕王氏,这吕王氏二十有五,相貌端庄,品行高洁,丈夫吕秀才两年前病逝后,吕王氏誓不改嫁,靠帮人家做些针线女红带着三岁小儿和吕秀才那瞎了眼的老娘艰难度日。

  昨天夜里,儿子得了急症,吕王氏便让婆婆在家照看,自己出门去请郎中,不料途中遇上了酒后失态,见色起意的谢少廷,惨遭凌侮后又被杀人灭口,吕王氏的三岁小儿由于没有得到及时医治,也一命呜乎。噩耗传来,一夜之中连丧媳妇、孙子两命的婆婆悲痛欲绝,乘人不备,投井自尽!

  一案三命,一时间扬州城民怨激奋,纷纷联名上书,恳请县太爷把杀人元凶千刀万剐,以奠死者。在扬州县大堂上谢少廷连呼冤枉。铁证如山,还敢狡辩,县太爷下令大刑伺候,受刑不过谢少廷只好画押认罪,谢少廷被判斩立决,暂且收监,只等刑部批文一到便拉到东门外开刀问斩,为吕王氏祖孙三代报仇雪恨。

  谢云山说什么也不信儿子会杀人,儿子从小性格温良,平日里连家里杀个鸡都不忍心看的主,怎会做出先奸后杀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来?其中必有蹊巧。

   这天谢云山四处托人求到扬州知府储金门上,话说这储知府正在府衙中唉声叹气不知为何事发愁,听说文昌当铺的东家谢云山来访,顿时眼睛一亮,连忙让手下请他进来。

  一番寒暄客套后谢云山开门见山说明来意,称儿子谢少廷一向知书达礼,温良恭谦,绝非作奸犯科之辈,恳请府台大人主持公道,为犬子洗冤!

  储金沉吟片刻,面露难色:“本府台也不信谢公子会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恶行,可铁证如山,况且谢公子本人也画押招供了,要想翻案,谈何容易。”

  谢云山闻言忙从袖中掏出一叠银票,捧到储金面前,哀求道:“这些银子乃小人的一点心意,恳请府台大人出面帮忙上下打点,小人三代单传,仅此一子,无论如何要救小儿一命,事成之后小人必有重谢!”

   储金见状忙打起官腔,坚决不肯收谢云山的银子,谢云山见如今连银子都送不出去了,心里顿时凉了半截,看来此番儿子小命休矣!就在谢云山心灰意冷准备告退之际,储金突然话锋一转:“听市井传言,前些日子谢东家从永泰祥赵掌柜手中得到了一幅东晋王珣的墨宝伯远贴,不知可有此事?”谢云山不敢隐瞒,将事情前因后果坦陈相告。

   储金抚掌道:“这下谢公子有救了……”原来当今乾隆爷是一个酷爱书法的皇帝,欲收罗天下古今名人书贴编著<<乾隆钦定传世藏贴>>,前些日子圣旨下到各地,让地方官员加紧搜寻,储金在朝中的靠山内阁大学士和珅也接连给储金来了几封信,说扬州自古文人荟萃,加上富商云集,民间必有宝贝,让他用心寻访,并许诺如能找到令皇上满意的书贴,他一定保举储金出任两淮巡盐使。

   这些天储金费尽周折,到处寻访,到头来只弄到了一些不入流的货色,看来这两淮巡盐使怕是当不上了,要知道这可是人人眼馋的美差啊,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可他这五品扬州知府跟两淮巡盐使一比,狗屁都不如!刚才储金正为这事犯愁呢,想不到机会这么快就送上门来了。

   储金道:“谢东家如愿将伯远贴献与皇上,本府台定当竭力为谢公子开脱罪名,保其一命。” 谢云山闻言,显得十分为难, 储金开导道:“此番皇上编著传世藏贴,伯远帖有幸能收录其中,既可让你谢家祖上的法贴供世人欣赏,流传万世,又能救谢公子一命,两全其美,何乐不为?再说等皇上的传世藏贴编著完毕后,贴子还会物归原主。”

  “此话当真?”谢云山听储金这么一说有些动了心。

   储金一脸笃定道:“皇上编完了书,贴子肯定会还你的,这个本府台敢拿头上的乌纱帽担保。”储金心说只要贴子到了手,还不还到时就由不得你喽。事己至此,谢云山也只能选择借帖救子这条路了,两人当下说定只等谢少廷出了大牢,谢云山便把伯远贴交到府衙。

   谢云山告退后,储金带着手下来到扬州县衙,储金仔细验看了吕王氏的尸身后,又让人把谢少廷从死牢里提了出来,储金见过谢少廷,立即断言谢少廷不是杀人凶手,真凶另有其人!扬州县令不解,称此案铁证如山,又有本人口供,不会有错吧?

   储金鼻子一哼,指着吕王氏的尸身道:“死者双手指甲缝中均有血肉痕迹,一定是死者遭人强暴时拼命挣扎抓挠对方所致,凶手脸上必定会留下伤痕,而谢少廷脸上却无抓痕,说他是凶手实在荒唐,别忘了本府台出任扬州府以前曾在京城刑部任过主事,岂能看错!你扬州县屈打成招,草奸人命,该当何罪?”扬州县令一听吓得连忙跪倒在地,恳请府台大人示下,此事该如何补救?储金训斥道:“真是愚蠢之极,这还不明摆的吗,赶紧让人出去查访脸上有新鲜抓痕的人,抓不到凶手你就准备回家卖红薯吧。”

   扬州县令为保乌纱不敢怠慢,亲率捕快四处查访,不出三天奸杀吕王氏的元凶便浮出水面,凶手原是在东门集市上卖肉的彭屠夫,那天夜里彭屠夫在姘头家喝完酒回家,正好遇上了出门请郎中的吕王氏,这彭屠夫对寡居的吕王氏垂涎已久,正所谓酒壮色胆,喝得半醉的彭屠夫见街上没人便厚着脸皮上前纠缠,不料却遭到吕王氏的严词痛斥,欲火攻心的彭屠夫狂性大发,挥拳打昏吕王氏,拖到河边的小树林中扒去衣衫行奸,吕王氏半途醒来后拼命挣扎,撕扯中把彭屠夫的脸皮挠得鲜血淋淋,彭屠夫气地败坏之下掏出随身携带的杀猪刀,一刀结果了吕王氏的性命,然后乘着夜色逃之夭夭。

   彭屠夫逃到乡下躲了几天,后来听说文昌当铺的少东家被当成杀人凶手抓了起来,这才放心大胆地回到城里,那知道这天彭屠夫刚一在集市上露面便被几个捕快锁拿到县衙,彭屠夫以为事情败露,为免受皮肉之苦,上得堂来还没等扬州县令问话,便来了个竹筒倒豆子把奸杀吕王氏的整个过程全招了。

  彭屠夫归案当天,洗脱罪名的谢少廷被无罪开释,储金也如约拿到了伯远贴,随后储金连夜派人快马加鞭把贴子送到京城,交到和珅手上。

  话说乾隆皇帝得到伯远贴后,如获至宝,一连数天吃饭、睡觉甚至如厕时都要把伯远贴带在身边,以便随时赏玩,乾隆爷称此帖潇洒古澹,东晋风流,宛然在眼,堪称绝世妙贴!大学士和珅献宝有功, 赐黄马褂、加太子少保衔。

  乾隆皇帝下旨让人在养心殿西暖阁辟出一间小室,赐名“三希堂”,专门供奉王珣的这幅<<伯远帖>>,以及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王献之的<<中秋帖>>,因为<<快雪时晴帖>>、<<中秋帖>>系唐人摹本,唯独王珣的<<伯远帖>>是传承有序,如假包换的真迹,所已乾隆皇帝把<<伯远帖>>列为三希之首,推崇备至。

  一晃大半年时间过去了,思贴心切的谢云山见扬州府迟迟没有还贴的意思,便再也坐不住了,一连数次上门找储金催讨,而储金却摆出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称皇上不还,作为臣子他也不能硬讨,让谢云山耐心等待云云。

  后来谢云山再去,储金索性闭门不见。数月后,储金泉 升任两淮巡盐使,离开扬州赴淮安治所上任去了。消息传来谢云山明白贴子八成是要不回来了,顿时气急攻心,呕血数升,从此一病不起,没多久便郁郁而终……

   三 携贴归乡

  中华民国十三年(公元1924年)十一月四日,飒飒寒风中的紫禁城一片肃杀,数日前成功发动北京政变的冯玉祥指派手下大将--第22旅旅长,时任北京警备总司令的鹿钟麟带领一营全副武装的士兵冲进紫禁城,向清逊帝溥仪宣读了民国政府国务会议驱逐其出宫的议案,限溥仪二十四小时搬出紫禁城,否则届时架在景山上的大炮将炮击紫禁城,一切后果自负。

  溥仪一见这阵势,知道这回是不想走也不成了,无可奈何一挥手,吩咐太监宫女们收拾细软准备明日出宫,消息传出,宫中顿时乱作一团,养心殿值守太监刘玉福听到这信时眼圈顿时红了,长叹一声:老天开眼,终于让咱等到了这一天!

  这天晚上刘玉福召集齐养心殿上下二十几个役使太监喝离别酒,刘玉福让小太监斟上酒,端起酒碗道:“按宫中规矩太监是不能聚众喝酒的,更何况是在这老祖宗的养心殿里,可明天日头一出来咱们这些不招人待见的半拉人就要各奔东西了,今天咱就违一次祖制让大家伙在这皇上理政的养心殿上来个一醉方体,赶明儿出了宫也好给外面的人吹嘘吹嘘,也不枉咱这辈子入宫走过一遭。”

  说罢刘玉福一饮而尽,众太监见状纷纷端起酒碗痛饮起来,因为离愁别绪,心情不佳,不到一个时辰众人便东倒西歪地醉卧在养心殿上。

  这时刘玉福一改醉态站起身来,从趴在身旁专管三希堂的太监小陆子腰带上取下一把铜钥匙,快步来到养心殿西侧的三希堂前哆嗦着开了锁,一入三希堂刘玉福便跪倒在地,冲看伯远贴连磕了三个响头,磕完头刘玉福伸手取下墙上的伯远帖仔细折好揣入怀中,又掏出一张足以乱真的伯远帖摹本挂回原处。

  刘玉福怀揣伯远贴来到殿外,食指伸进口中发出一声唿哨,一只海冬青闻声扑楞着翅膀从大殿屋顶盘旋飞下,稳稳地落在刘玉福的肩头,刘玉福用一根丝带把伯远帖仔细地拴在海冬青的脚杆上,又掏出一块肉干塞进鹰嘴,然后用双手把海冬青往空中一抛,海冬青长啸一声,直插云天,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紫禁城的夜空中,目送海冬青飞远后,刘玉福如释重负,转身回到殿中,斟满一碗酒,闭目喃喃自语,心中百感交集,再睁眼时几滴泪水洒落碗中……

  第二天天刚大亮,大批的太监宫女便被驱赶到宫门前,由鹿钟麟手下士兵一个个仔细搜查没有任何夹带才能被放行出宫,刘玉福拎着仅装了几件换洗衣服的青布小包随着人流出了东华门,雇了一辆驴车逶迤而去。晌午时分刘玉福来到了通州城外的朱家村,站在村口眺望的一个二十七、八岁模样的年轻人迎了上来,方叫了一声:“爹!”便已泪流满面。

   良久年轻人止住泪水,打发走拉脚的驴车,扶着刘玉福步履急促地来到村外的一处坟地,坟地里摆着香烛供品,一名年轻妇人搀着一个小男孩早己候在那里,见刘玉福父子过来,年轻妇人忙让男孩叫爷爷,男孩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爷爷”,刘玉福抚着男孩的头,老泪纵横:“乖孙儿,从今往后,咱谢家子孙再也不用入宫了,老谢家终于熬出头啦!”

  这刘玉福其实不姓刘,应该叫谢玉福才对,乾隆年间在扬州惹上人命官司蒙冤入狱的谢少廷乃谢玉福的曾祖父,当年谢少廷之父谢云山因失去伯远帖郁郁而终后,谢少廷在其父灵前立下重誓,如不找回帖子,子子孙孙愧不敢姓谢!谢少廷从母姓改名为刘少廷,变卖当铺、家产,带上银票潜入京师,伺机寻贴。

  其实明眼人都知道这伯远帖既入了大内,又深得乾隆爷的喜爱,要想把它弄出来简直比登天还难,套用一句现代人的话说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刘少廷花了大把冤枉银子后,才明白弄帖得另僻蹊径,否则就算自己搬来一座金山也弄不到伯远帖。刘少廷思前想后决定亲自入宫盗贴,可皇宫大内戒备森严,机关重重,仅凭自己这么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要想进宫只有净身入宫,别无他途。

  拿定主意后刘少廷来到京郊通州城外的朱家村买了几亩地,盖了三间房,算是落了脚,接着又托人说了一门亲,媳妇进门后,很快便为刘少廷生下了一个大胖儿子,儿子满月后刘少廷向媳妇吐露了身世,也及自己的计划,媳妇倒也深明大义,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切都听夫君安排。刘少廷临行前与媳妇约定,自己进宫后如能顺利弄到帖子便罢,如不能得手,望妻子将儿子早日抚养成人,娶妻生子留下子嗣,也送他进宫完成其父未竟之事。

  安排好一切刘少廷毅然净身进宫做了太监,人算不如天算,合该是造化弄人,刘少廷居然被安排进了御缮房,做了一名粗使太监,整日干些洗菜劈柴的琐事,直到最后年老出宫也没离开过御缮房,连养心殿的影子都没见过,更甭提盗贴了。刘少廷的儿子在二十岁上入了宫,因为生得粗壮,被派了一个倒马桶的差事,他倒是天天能见着养心殿,可这个浑身臭哄哄小太监能进得去养心殿吗?答案不言而喻。

  年老体衰的刘少廷遍请名师自幼教孙儿研习书法,待孙儿长大成人后,己写得一手精妙绝伦的馆阁体,笔力之健直追董其昌,入宫只十几年便做了咸丰帝的秉笔太监,入值养心殿,做了秉笔太监的刘少廷之孙,也就是刘玉福的父亲本是有机会接近伯远帖的,偏偏天不遂人愿,入值养心殿没过多久因英法联军入侵北京,随驾避难热河承德山庄,途中染疾离世,伺机盗帖之愿遂成泡影。

  大清光绪二十年(公元1894年),刘玉福遵照祖训,娶妻生子后也入了宫,刘玉福刚进宫时一直在乾清宫当差。宣统三年(公元1912年),宣统帝下诏退位,虽退位,按大清皇帝辞位优待之条例溥仪仍居紫禁城,这当口内务府因按民国政府律令裁减太监,养心殿人手不够,刘玉福便自荐到养心殿当差,其后十余年间刘玉福每天早晚都出入三希堂,洒扫除尘,十几年看下来伯远帖一笔一划仿佛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闲暇随手临摹之作足以乱真!

  帖子到手后如何把它弄出宫?刘玉福开始思考这个十分棘手的问题,按清宫律法太监平日不许出宫,如有公干出宫须到敬事房拿牌子凭牌出宫,出宫前由守卫严格搜身,凡有敢夹带宫中之物出宫者,乱棍打死!恰巧这年春天养心殿屋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大群黑老鸹,整天在外面怪叫,烦得正跟庄士敦学习英语的溥仪说什么也学不下去了,索性带领太监到殿外赶老鸹,敲锣、烟熏、箭射,忙活了大半天,黑老鸹就是赖不走,刘玉福向溥仪支了一招,说过去咱们大清先祖在关外龙兴之地用海冬青捕猎飞鸟,只要弄只海冬青来还怕赶不走这烦人的黑老鸹?嘴尖爪利的海冬青是一种大型飞鹰,对付黑老鸹肯定错不了,溥仪立马把找海冬青的事交给了刘玉福。

  刘玉福托人捎信给儿子让他远赴关外花大价钱买来两只海冬青,一公一母,养熟后,把公海冬青送入宫中, 海冬青进宫后不几日便把盘踞在养心殿屋顶上的黑老鸹啄死大半,没死的也躲得远远的不敢再来养心殿搔扰溥仪上课,溥仪龙颜大悦,下旨册封海冬青为飞鹰大将军,平时由刘玉福负责照看。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刘玉福所盼的东风便是当年溥仪退位之时,民国政府只是同意溥仪暂居紫禁城,待颐和园修缮好后择时移宫颐和园,刘玉福谋划妥当在移宫之际乘乱取帖,乱中下手,最易成功,刘玉福入宫三十年终于盼来了这一天!

  谢家四代子孙,前赴后继,忍受阄割之辱,用了一百三十年的光阴,今天终于得尝所愿拿回传家之宝伯远帖,谢玉福捧着儿子递过来的帖子,跪在曾祖父谢少廷的坟头前,仰天长啸,泪洒黄土……

  四 日寇窥宝

   光阴似箭,时间一转眼来到了中华民国二十七年(公元1939年),此时距中日爆发全面战争己经快两年了,这年秋天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踏上了位于津浦线上的重镇--三王故里山东临沂。

  这天晌午,临沂城西的谢家老宅来了一位三十多岁的日本人,来人自称田中康夫,乃日本商人,自幼研习中国书法,对三王推崇备至,今日登门想一睹王珣名帖伯远帖,万望谢老先生成全。

  谢玉福得知田中康夫来意后,棉里藏针道:“田中先生想看伯远帖应该到北平故宫博物院三希堂去看啊,噢,对了,听说七七卢沟桥之变前国民政府抢先一步早把故宫中的宝物都运到重庆去了,田中先生要看伯远帖只怕要等到贵国军队攻下重庆的那一天才能如愿喽。”

  田中康夫闻言脸上白一阵青一阵,半晌才回过味来:“谢老先生不必推托,在下来前曾查阅过临沂县志,据县志上记载谢氏族人流散四方寻找伯远帖,立誓找不回伯远帖誓不还乡,现在你们谢氏族人俱己叶落归根,看来伯远帖是被谢氏子孙找到了。”

  谢玉福摇头道:“自乾隆五十九年,家传之宝伯远帖落入皇家之手,谢氏之孙便断了寻贴的念头,常言道一入皇宫深似海,入藏大内的宝物断不是咱们这些乡野小民所能觊觎的!”

  田中康夫摆手道:“谢老先生过谦了,在下十年前曾在贵国燕京大学历史系留学三载,课余时多次去故宫博物院三希堂参观,展出的那幅伯远帖是今人临摹之作,笔法、印章都无可挑剔,足以以假乱真,我想您就是那个临摹之人,因为您看了它整整十几年,一笔一划烂熟于心,但您忘了一点,晋纸是无法仿造的,那幅伯远帖的用纸使它露出了马脚,在下断定此贴是假的,在下查过清宫档案,谢玉福老先生您就是那个曾经做过十几年养心殿值守太监的刘玉福,清废帝宣统也就是如今的满洲国皇帝溥仪被驱逐出宫之时,是您乘乱偷换了伯远帖,然后把它夹带出皇宫,从此你改回谢姓,回归故里,颐养天年,谢老先生,在下说得没错吧?”

   谢玉福不动声色道:“田中先生所说的这些事过去快二十年了,老朽早就记不清了,但有一件老朽却清清楚楚,老朽手中并无田中先生想看的伯远帖,今天阁下看来是白跑一趟喽。”说完这话谢玉福端起茶碗示意府中小厮送客,初次登门田中康夫也不想把事情弄僵,免得以后没有回旋余地,只好起身告辞,临出门时田中康夫撂下话说他还会再来拜访的,谢玉福闻言微微一笑:“再来也还是那句话,老朽手中并无伯远帖!”

   这田中康夫表面是个商人,其真实身份却是一名隶属日本军部的文化特务,不久前受军部指派从日本本土来到中国,目的就是为日本天皇裕仁寻找王珣书贴。裕仁天皇自幼痴迷中华文化,尤其喜爱中国书法,皇宫内也收藏了不少中国历代大家的书贴,其中当数唐朝鉴真和尚当年东渡日本带去的王羲之的<<丧乱贴>>以及王羲之之子王献之的<<秋山贴>>最为珍贵,裕仁天皇曾发愿要效仿当年大清盛世的乾隆皇帝也在皇宫里建一座三希堂,供奉三王书贴,三希尚缺一希,裕仁时常扼腕感怀,不知何时才能有缘得见王珣的书贴。当皇军占领三王故里的消息一传回日本,军部立即下令让田中康夫前往中国,不惜一切代价为天皇陛下弄到王珣的书贴。

   接下来的日子,田中康夫一连数次登门,但每次谢玉福都是同样的话:伯远帖不在自己手上!接连碰了好几次壁后田中康夫不得不改变思路,他把目光投向了谢小鱼。

   这谢小鱼乃谢玉福的亲孙子,是谢玉福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十几年前从北京南迁故里后没几年,谢玉福的儿子、儿媳相继病故,谢小鱼是谢玉福一手拉扯大的,对这个孙子谢玉福是百依百顺,溺爱有加!也正由于谢玉福的过度溺爱,谢小鱼打小不爱读书,整日游手好闲,别看年纪不大,才虚岁二十,却己是临沂城里花街柳巷,赌楼烟馆的座上常客,谢玉福对这个孙子也是无计可施,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

   这天晚上谢小鱼正与一帮狐朋狗友在临沂最大的妓院天香阁喝花酒,众人闹得正欢时,对面醉仙楼的一个跑堂过来对谢小鱼说,有一位客人请他过去喝几杯,并有要事相商。玩得正在兴头上的谢小鱼不情不愿,骂骂咧咧地来到醉仙楼,进了雅间一看,原来是田中康夫,谢小鱼认识他,这个日本人最近去了谢家好几回了,谢小鱼也碰上过两次。

   谢小鱼没好脸色道:“有什么事情赶快说,别耽误小爷我喝花酒。”田中康夫蔑笑道:“就天香阁那些残脂俗粉还值得谢老弟放在心上?谢老弟如不嫌弃,在下找两个东瀛美人来陪你喝酒如何。”说完田中康夫一击掌,从里间施施然出来两名身穿和服的日本女人,一见之下果然是肤白如玉,貌若天仙,两人蜂腰轻扭上前拥着谢小鱼坐下,这两个日本妞不但长得俊,而且浑身脂香扑鼻,闻得谢小鱼骨头都要酥了。

   田中康夫打趣道:“谢老弟这下还急着要走吗?”这当口谢小鱼如同见了腥的猫,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哪里还肯挪动半步,忙不迭道:“不走,不走,美人在侧,再走的话岂不是不解风情。”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两人便已然熟得称兄道弟起来,田中康夫说哥哥我没什么爱好,就是痴爱书法,听说老弟家藏了一幅东晋王珣的伯远帖,这次哥哥不远千里从日本过来,就是想一饱眼福,但令祖父就是不肯成全。

   草包一个的谢小鱼那知其中厉害,不以为然道:“小弟从小就听爷爷说过,家里是有这么一件东西,待小弟回去找出来拿给哥哥看看。”田中康夫闻言大喜,称兄弟如能让哥哥一睹伯远帖,这两个女人就送给兄弟,以作谢仪。

   被日本女人吊起了胃口的谢小鱼,当晚从醉仙楼一回家就翻箱倒柜找起了帖子,本来谢玉福以为谢小鱼大概又在外面赌输了,急着回来找钱翻本,便让他别翻了,要钱用找爷爷来拿啊。谢玉福哪里知道他的宝贝孙子这回想要的不是大洋,而是自己的命根子--伯远帖。

   谢玉福得知谢小鱼要把伯远帖拿给田中康夫看时,顿时火冒三丈:“你平时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也罢了,这回竟然敢和小鬼子称兄道弟起来,居然还要把家传之宝示人,你还算是谢家之孙吗?”

   谢小鱼一撇嘴顶撞道:“不就是给田中看一下吗,又不会看飞了,至于发这么大火嘛!”谢玉福见孙子这么一说,气得脸色刷白:“你懂个屁,整天只知道吃喝嫖赌,这个田中康夫包藏祸心,看贴是假,欲夺伯远帖是真,日本人占我国土不说,现在又打起咱谢家伯远帖的主意,你还胳膊肘往外拐,你配做个中国人吗?”

   谢小鱼表情漠然道:“日本人现在兵强马壮,中国早晚要亡,做不做成中国人还两说呢,不就是一张破纸吗?只要田中肯出大价钱,我看不如卖给他得了,省得整天担惊受怕的,为这您不是还搭上了--。”谢小鱼下边两个字还没说出口,谢玉福手上的茶碗便朝谢小鱼砸了过来,谢小鱼忙跳着脚躲开茶碗,谢玉福浑身颤抖,指着谢小鱼声嘶力竭道:“孽障,滚……”

  五 贴毁人亡

   谢玉福被不争气的孙子气得差点吐了血,躺在床上十来天下不了地,其间谢小鱼不仅不闻不问,而是乘谢玉福不能动弹之机满宅子里寻找伯远帖,挖地三尺,鸡飞狗跳,到最后就差把房子拆了还是没有见到伯远帖的影子。

   这天田中康夫又把谢小鱼约到醉仙楼商谈,谢小鱼几杯闷酒下肚,恨恨道:“这东西也不知道把这劳什子帖子藏到哪儿了,咱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愣是没找着。”谢小鱼气的是帖子找不到,眼看到手的东洋妞只怕是要鸡飞蛋打了,到头来自己落得个傻子娶媳妇--空欢喜!

   田中康夫见状忙安抚道:“别急,这么贵重的东西你爷爷肯定把它藏在什么隐密之处,老弟慢慢来,只要用心早晚会找到的。”田中康夫嘴上说不急,其实心里比谁都急,前几天军部又发电报来催促,让他无论如何要赶在明年春天皇陛下四十大寿前弄到王珣的书贴,好作为寿礼进献给天皇。

   谢小鱼一脸沮丧道:“我能不急吗?这老东西整天病歪歪的,万一哪天一蹬腿死了,你让我到哪给你找贴子去?”田中康夫听谢小鱼这么一说,沉思片刻,想出了一个主意……

   这天,好几天没露面的谢小鱼突然回来了,一回家便跪到谢玉福面前说自己闯下大祸了,求爷爷救救他!还没等谢玉福弄请怎么回事,府中小厮慌忙进来禀报说,外面来了一队日本兵把老宅围了起来,说要抓孙少爷!话音刚落,田中康夫带着一名拿着枪的日本军官径直闯了进来。

   日本军官挥着手枪叽哩咕噜说了一大通,田中康夫翻译称谢小鱼在外面和别人赌钱赌输了,不但把谢家老宅押了出去,而且还欠人家五万大洋,谢小鱼想赖帐不还,被人家告到了日本宪兵司令部,山本小队长奉命前来抓人!

   谢玉福表情漠然道:“不肖子孙,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把他抓走好了。”谢小鱼急了忙拉住谢玉福的衣襟哀求道:“爷爷你千万不能见死不救啊,进了日本宪兵队,孙子还能活着出来吗?孙子死了不要紧,百年之后谁替爷爷送终啊,田中先生愿意出十万大洋买伯远帖,卖了帖不但可以还了赌债,剩下的钱够咱爷俩吃香喝辣过一辈子,爷爷你就答应人家吧!”

   谢玉福紧闭双眼,任凭谢小鱼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哀号就是不为所动,田中康夫见状凑到谢玉福跟前低声道:“谢老先生,就算您现在保住了帖子,摊上谢小鱼这种败家子,您百年之后伯远帖还能姓谢吗?既然伯远帖早晚得易主,谢老先生不如成全在下吧!”

   田中康夫这一番话,如一记重锤,重击在谢玉福的胸口,谢玉福一阵剧烈咳嗽过后,心灰意冷道:“国破家亡,子孙不肖,保不住家传之宝,非吾之过也,罢罢罢,老夫把它给你们了,不过你们得举办一个仪式,昭示众人,省得日后还有人觊觎此帖,上门骚扰使老夫不得安宁!”

   田中康夫闻言大喜过望,连称没问题,没问题,表示一定举办一个盛大的交接仪式,到时除日本皇军驻临沂最高司令官外,将邀请本地达官贵人、名流巨贾到场共襄盛举!说完田中康夫连忙告辞,乐颠颠地去准备第二天的交接仪式去了,临走前田中康夫特别交待说为了保护谢老先生和伯远帖的安全,山本小队长将率皇军士兵守卫在谢家老宅外面,直到举行交接仪式时方能撤走。

   这天晚上,谢玉福把谢小鱼叫到后院中的一口水井旁,指着井壁说:“从井沿往下数第六块砖头是活动的,你抠出井砖,便可取出爷爷藏在里面的伯远帖。”

   谢小鱼喜上眉梢道:“爷爷你可真会藏,打死我猜不到贴子会藏在这里面,害得孙子我白费了那么大劲。”说完谢小鱼趴在井沿上,撅起屁股,把身子探进井里,伸手够了够没够着,又往下探了探身子总算碰到井砖了,井砖滑溜溜的说什么也抠不动,谢小鱼正纳闷呢,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谢玉福托起谢小鱼的腿,使出全身之力奋力一掀,只听“扑嗵”一声,谢小鱼整个人倒插进井中,扑腾了几下便没了声息。

   做完这一切谢玉福老泪纵横,喃喃自语道:“小鱼,不要怪爷爷心恨,宁可让你去死,爷爷也不会让你当汉奸,你先走一步,爷爷很快会去陪你的。”

   第二天,秋雨绵绵,田中康夫上门来接谢玉福参加交接仪式,谢玉福手捧茶壶,挟着贴匣早就候在天井中,府中唯一的小厮撑着把油纸伞站在谢玉福身旁为主人挡雨。

   田中康夫上前一揖道:“谢老先生,帖子备好了吗?能否让在下先睹为快?”

   谢玉福把手中茶壶递给小厮,从匣中取出伯远帖慢慢展开,贴头宣和御赏印、徽宗皇帝瘦金体题跋、乾隆皇帝太上皇帝之宝印逐一显现,看到这里田中康夫心中窃喜,该帖真迹无疑!这时一阵秋风刮起,数滴雨水吹落在帖上,田中康夫心疼不已忙让谢玉福收起帖子,这么珍贵的东西,被雨淋坏了可不好向天皇陛下交待。

   举行交接仪式的会场就设在距谢家老宅一街之隔的美华大戏院,到了戏院门口,谢玉福停住脚步抚了抚小厮的头道:“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你先回去吧。”目送小厮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后,谢玉福轻舒了一口气,踱着方步不紧不慢地进了戏院,戏院里早己黑压压坐满了人,谢玉福一现身日军驻军司令官以及本地乡绅名流皆起身鼓掌迎接,喧哗过后,在场下主持仪式的田中康夫请谢玉福首先上台致词。

   谢玉福上台后放好茶壶,取出伯远帖铺放在讲台上,然后慢条斯理地讲起伯远帖的来龙去脉,从东晋王珣一直讲到乾隆五十九年被扬州知府储金泉送入紫禁城,以及后来谢家四代后人费尽千辛万苦,忍辱净身进宫夺贴的全部过程,一番话直听得众人唏嘘不己,连称不易。

   这时谢玉福突然话风一转,表情激愤道:“日本人觊觎国宝,欲夺之而后快,谢某虽为阄人,但也懂得什么是国仇家恨,民族大义,名节二字断不敢忘,诸位今天做个见证,谢某宁可毁了伯远帖也不能遂了倭人之愿!”说罢谢玉福捧起茶壶,满饮一口,鼓起腮帮喷向伯远帖,贴上顿时滋滋作响,泛起阵阵白烟,谢玉福随又咕咚、咕咚连饮数口,少顷,谢玉福手捂腹部倒地而亡!

   等台下的日本兵以及田中康夫回过神来,奔上台前才发现谢玉福的茶壶里装的根本不是什么茶水,而是腐蚀性极强的硝镪水!此时贴子己被烧得只剩几丝残片……

   尾声

   寻贴失败的田中康夫不久后被军部派往太平洋前线,两年后在瓜岛之战中田中康夫被美军击毙;公元1951年,新中国成立三周年时,当年逃走后隐姓埋名的谢家小厮把伯远帖献给了国家,当年谢玉福把伯远帖裁为二处,正本塞进油纸伞的竹柄中让小厮带出谢宅,贴头被谢玉福接在一幅摹本上瞒过了田中康夫。

   如今这幅久经磨难的伯远帖依然挂在故宫养心殿内的三希堂,供游人观赏, 引以为憾的是公元1949年国民党政府败退台湾时,带走了王羲之父子的<<快雪时晴帖>>以及<<中秋帖>>,至今这二贴还被收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三希分别八十余载,隔海相望,尚未聚首,令人扼腕,但三希终有聚首的那一天,期盼着那一天能早一点到来!

资料来源:《通俗小说报》 2008年第8期 转自当年烟雨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