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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论王珣《伯远帖》——兼与郑春松先生商榷
赵志清
近阅《书法报》，有郑春松《对<伯远帖)的不同解析》及《权以通，说分明——迟庆元(王珣伯远帖)探微辨》二文(下简称郑文)，对《伯远帖》释读相关问题提出了一些新有看法。笔者认为郑春松的诸多观点均有断想浮说之嫌，造成对《伯远帖》文本的误读，故不揣浅陋，撰此小文与之商榷，并就正于方家。
《伯远帖》是王珣写给“伯远”的一封书信。据史料记载，“伯远”乃王穆之字。《晋书·王劭传》云：穆，临海太守。又《世说新语》附《王氏谱》云：“(王)穆，劭子，字伯远，晋临海太守。"后来的《南史》更是有相关记载，《王球传》下附球之从子王或云：“王。或，字景文，球从子也。祖(王)穆，字伯远，司徒(王)谧之长兄，位临海太守。"故信中“伯远”便是王穆。王穆与王珣到底是何种关系?《晋书·王导传》载导有六子，为王悦、王恬、王洽、王协、王劭、王荟。王洽二子，为王珣、王珉；又王劭有三子，为王穆、王默、王恢。可知王洽与王劭为亲兄弟，而洽子王珣与劭子王穆便是叔伯兄弟的关系。
郑文却认为此受信人应为王珣的长辈或长吏，并云晋人尺牍中“顿首”唯奉尊者矣。实则不然，魏晋时“顿首"语不单单用于给长辈或长吏：写信，如《全晋文》有录刘琨《答卢谌书》：
琨顿首：损书及诗，备辛酸之苦言，畅经通之远旨，执玩反覆，不能释手，慨然以悲，欢然以喜。……琨顿首顿首。
此文为刘琨写给卢谌之信。卢谌生于泰康六年(285)，刘琨生于泰始七年(271)刘琨长卢谌14岁。而卢谌又是刘琨座下之僚属，在琨手下担任主簿，转从事中郎，深受其重用。此处刘琨在信中言“顿首"，是表达对下级及朋友的尊敬之意，彼此并无大小、贵贱之分。故“顿首”语不仅用于写给长辈或长吏的书信中 ，而且在平辈(兄弟、朋友)及下级来往书信中亦被使用。所以此处王询给自己的堂兄弟王穆写信，用“顿首”合平常理。
又有“群从”一词，郑文释其为“子侄辈”之义。其引例有二，均出自《辞源》“群从”条目。迟庆元先生认为《辞源》对“群从"所引例证是错误的。笔者同意其观点。经考证．《辞源》引例中的“群从”确为同辈兄弟之义。
引例一，出自《后汉书·李固传》，惜郑文引用不全，故未能作全篇解，现录全文：
今梁氏戚为椒房，礼所不臣，尊以高爵，尚可然也。而子弟群从，荣显兼加，永平、建初故事，殆不如此。宜令步兵校尉冀及诸侍中还居黄门之官，使权去外戚，政．归国家，岂不休乎!
此处“子弟群从”是指同辈兄弟。文中梁氏乃顺帝皇后，大将军梁商之女。而梁商之子梁氏之兄梁冀时任步兵校尉，冀弟梁不疑时任侍中。二者身为外戚，荣贵高爵，以致李固感慨云“宜令步兵校尉冀及诸侍中还居黄门之官，使权去外戚，政归国家，岂不休乎!"
引例二，《晋书·王凝之妻谢氏传》云，
(谢道韫)初适凝之，还，甚不乐。安曰：“王郎，逸少子，不恶，汝何恨也?”答日：“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群从兄弟复有封、胡、羯、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文中的“群从兄弟"即为“封、胡、羯、末"，《晋书》谢万之子谢韶传云：“时谢氏尤彦秀者，称封、胡、羯、末。封谓韶，胡谓朗，羯谓玄，末谓川(注：川即渊，唐人避讳改)，皆其小字也。”经考证，谢韶、谢朗、谢玄、谢渊为叔伯兄弟，谢道韫与此四人亦为同辈兄妹关系。此句应释义为，谢道韫对谢安说，谢家叔父里有谢尚、谢万，同辈兄弟也有谢韶、谢朗、谢玄、谢渊，没想到天地之间还有王郎(凝之)这种人!
郑文所引二二例证既然有误，其观点自然无法成立。《伯远帖》中的“群从”一词应释为同辈兄弟之义。而王珣与王穆确为同辈兄弟关系，无疑是验证笔者此观点最有力的佐证!另外，史料中多次出现“群从”为同辈兄弟之义，择数条如下：
导率群从昆弟子侄二十余人，每旦诣台待罪。(《晋书·王导传》)
从伯导与其(王允之)书日：“……吾群从死亡略尽，子弟零落，遇汝如亲，如其不尔，吾复何言!”(《晋书·王允之传》)
家遭疫疠，父母伯叔群从死者十三人。方年十四，夜则号哭，昼则负土，十有七载葬送得毕。(《晋书·夏方传》)
另有“分别如昨，永为畴古。远隔岭峤，不相瞻临"一句。启功先生云，畴古如云“古昔”，说伯远作了古人。郑文持启功之说，认为伯远永为古人，故末句“不相瞻临”是讲王珣不能与伯远上瞻下视了。此处说王珣与伯远阴阳相隔，是毫无根据的。在《伯远帖》中，王珣写到自身境遇时有句云：“始获此出，意不尅申。"此“出"字即王珣被外任为豫章太守。据《晋书·王珣传》记载，王珣弱冠与陈郡人谢玄(谢安之侄)共为桓温掾，为温所重用。当时王珣兄弟皆为谢氏家族的女婿，因相互猜忌与其产生了罅隙。太傅谢安令从弟谢万之女与王珣断绝婚姻关系后，又使王珉(王珣弟)与妻子离异，王谢二家遂结成冤家。《王珣传》又云，“时希安旨，乃出珣为豫章太守，不之官。"便是说，当时有人为了秉承谢安的旨意，外‘任王珣为豫章太守，而珣并未就职。此时的王珣正因身处逆境而心灰意冷，回想兄弟情深有感而发。于是在都城建康给时任临海太守的王穆写下了这封信。信中王珣回忆了与王穆分别时的情景，就像昨天一样而记忆犹新。后云“永为畴古"，便是说这美好的时光现在却一去不返了。又建康在今江苏省南京市，临海郡在今浙江省台州市，二地一南一北，分隔五岭，故届云“远隔岭峤"顺其自然。而“不相瞻临”句应当以信．中的语境来解释，其中“瞻临”应为着、看望之义。案《尔雅·释诂下》：“监、瞻、’临、莅、相，视也。"郭璞注：“皆谓察视也。"所以此句便是讲王珣与王穆因远隔五岭而不能轻易相见了。
商榷至此，可见郑文对《伯远帖》词句的释读大多强为牵合，以意附会。而后其文竟又作《伯远帖》的句读及释文，更是因误读而妄生穿凿了。笔者认同启功先生的句读二今引之，并对上文中未论及的词语作注解。
询顿首顿首：伯远胜业情期，群从之宝。自以赢患，志在优游。始获此出，意不尅申。分别如昨，永为畴古。远隔岭峤，不相瞻临。
“胜业"出自佛经，泛指成功的事业。《魏书·释老志》：“凡为善恶，必有报应，渐积胜业，陶冶粗鄙。”“情期”乃魏晋之习语，作名词用，即指情谊。《梁书·何点传》：“昔在布衣，情期早著。”“赢患”释义为不可治愈之痼疾。《晋书·刘毅传》：“兼赢患滋甚，众疾互动，如今寝顿无复人理。”“_优游”在魏晋时期盖指悠闲或游玩之意。《晋书、·李憙传》：“虽优游无为，可以颐神。"《世说新语》刘孝标注引《续晋阳秋》：初，安优游山水，以敷文析理自娱。"
最后，结合邓文宽先生一文，将王珣《伯远帖》全文大意叙述如下：
珣顿首顿首。伯远足下，您的事业成功与深情高谊’，都可作为兄弟们的榜样。我因患痼疾，无意仕宦，而是志在悠游山林。最近却被外任为豫章太守，不能遂我所愿了。回想离别如同昨日一样，却再也一去不复返了。如今你我远隔五岭，却不能轻易相见了。
来源：《书法导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