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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读《伯远帖》
——兼与迟庆元、郑春松两位先生商榷
程建新
在历代书法经典法帖中,书文珠联璧合、俱臻妙境者甚多。我读帖,喜品读帖中的文字内容。近日,读迟庆元、郑春松两位先生之文(两文分别刊于2010年1月13日第2期、2月10日第6期《书法报》第11版,两文标题略去,下简称迟文、郑文),细读《伯远帖》并琢磨了一番,遂不揣浅陋,书此小文以求教于方家同道。
对于王珣与伯远两人的关系,郑文认为是群从叔侄,而迟文则认为是群从兄弟。迟文的理由有两点:一个是信中的“群从兄弟”当是“诸从兄弟”(堂兄弟)之意;另一个是帖中的“珣顿首顿首”,“虽然是谦恭的话,但在礼仪制度森严繁缛的古代,这‘顿首’二字也是不可以随便使用的,只能对上级、长辈和平辈使用,对晚辈则不能用。据此推断,伯远绝非王珣的晚辈,至少应是平辈”。我同意郑文的观点。
再者,迟文认为“顿首”一词不能用于晚辈,则尤不通。对于“顿首”一词,《辞源》释为:“周礼九拜之一。头叩地而拜……后常用于书文末尾。”《辞海》释为:“旧通用作下对上的敬礼。也常用于书信的起头或末尾。也有首尾都用的。”王羲之《姨母帖》、《丧乱帖》开头和末尾都有“羲之顿首顿首”的字样,非常典型。在王羲之的信札或摹本中,开头或末尾多为“顿首”、“白”、“报”之类的字眼,而自称多署自己的名字,有时也谦称“仆”,而称呼对方多为“足下”,也有称“君”的。而其书信几乎没有直呼收信人的姓名,但从书信内容来看,写给平辈亲友的居多,但也不排除这其中有的信札是写给晚辈的。
隋、唐、宋、元、明、清诸朝,直至当代,据我所知,在文人信札中,开头或末尾,多用“某某顿首”者,施于长辈、平辈和晚辈,都是合宜的。我手头有一本刘恒编的《历代尺牍书法》,所收录翁同龢的尺牍,末尾是“金门贤甥,松禅顿首”,从信的内容来看,明显是施于晚辈的。桐城派古文大家姚鼐答复晚辈问学的著名书信《复鲁絜非书》,其开头是“桐城姚鼐顿首,絜非先生足下”。翻检《鲁迅全集》,鲁迅写给晚辈文人郑振铎、沈雁冰、徐懋庸等人的信件,开头多是“某先生、某某兄,末尾是迅顿首、树顿首”之类。由此可见,迟先生以为“顿首”一词不能用于晚辈,只是想当然的臆测而已。
弄清楚王珣和伯远的关系,对理解此帖的内容有帮助。《伯远帖》文字不像《平复帖》那么难辨认,但对其断句却是各不相同。我不同意郑文对《伯远帖》的断句,并重新断句。
珣顿首顿首:伯远胜业,情期群从之实。自以羸患,志在优游。始获此出,意不剋申。分别如昨,永为畴古。远隔岭峤,不相瞻临。
并作释如下:伯远你应该有美好的前程,因为我觉得你是诸子侄辈中的佼佼者,我十分期盼你能够崭露头角,建功立业。我自觉羸弱多病,希望能够退居林下,优游度日。你启程去外地做官,那时我不能细表我的意向和对你殷切的期望。现在想来,与你分别就像昨天一样,情景历历在目。但我们恐怕要天人永隔、再难见面了,因为我年已老迈,来日无多了。而且山水迢遥,无缘会面,这真是令人感怆啊!
此帖中,胜业,指美好的事业。胜,盛大、佳妙之意。群从之实,指伯远是子侄辈中的佼佼者,与晋谢玄所谓的“芝兰玉树”、唐颜真卿《祭侄文稿》中“宗庙瑚琏,阶庭兰玉”等意思相同,都是对子侄、后辈的称许与期盼。郑文释为“(‘实’应解为结实,春花秋实是也。奋斗努力之结果,可引申为成就)”,恐不然,语意难通,终觉迂曲。羸,瘦弱。患,病患。优游:悠闲、闲暇自得。剋:克的异体字。岭峤:指五岭。畴古:终古。永隔畴古:永远不能见面了。
迟文认为,“伯远与王珣当是从父兄弟”,“据此断定,伯远就是王穆”,并说“王穆出为临海太守”,临海“与东晋首都建康(今南京市)直线距离也有近两千里之遥”云云,只能是臆测。史传简略,讹误难免。《晋书·王导传》载,王导有六子,王洽有二子,大约只是将当时有名望且官位较显赫的写入史传,余则湮没无闻罢了。实际上,他们的儿子当不止此数,因为史传并不是家谱,不会一一罗列,我认为史官并未将伯远写入《晋书》。从书信内容来看,伯远是初任外官的年轻人,可能真是远宦岭南,年轻人出外任职只能是小官。他又很有才气,所以王珣在信札中才对他寄予厚望,而末尾则又感叹“远隔岭峤,不相瞻临”。再回到前面,迟文认为王珣与伯远是平辈,就书信内容来看,也是扞格难通的。
在《伯远帖》中,有长辈对晚辈殷切的期盼、有对自我衰老的哀伤、有对长期暌违的感怆,甚至还有对死亡将临的无奈,情深意切,真挚感人。《伯远帖》既是一件书意优美的书法短札,又是一篇精短的小品文,颇见晋人风韵。看来,董其昌评其“潇洒古淡,东晋风流,宛然在眼”,还是中肯的。
来源:《书法导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