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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雪书扇散记
李刚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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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中国书法》第11期做了以扇面书法为主题的创作与学术专题。选题在半年前就确定了,由于准备充分,这一期的责任编辑吕书庆兄又非常用心来做,所以杂志做得很好看。请了黄惇先生作学术主持人,不但有关扇面书法的几篇论文很有学术性,而且刊发了许多明清书家的扇面书法精品,并征集了当代部分书家的扇面书法作品一并刊出,办了一个古今扇面书法的刊上展。这期刊物不但好看,而且耐读;不但使高端专家认可,而且广大读者喜欢。同时,也起到为兄弟报刊《书法报》等单位举办的全国扇面大展推波助澜的作用。
由于要征集当代书家的扇面书法作品,杂志社专门在苏州订制了一批各种形式的扇面,以便寄送被邀请的书家创作用。刊物上没有发表杂志社编辑人员的作品,尽管这些编辑都很专业,杂志社的社长陈洪武先生,以及编辑部主任朱培尔、编辑李义兴、吕书庆、洪亮等都有着很高的书法创作水平,但杂志有一条不成文的原则,在这块中国书协主办的学术阵地与书法界的公众舞台上要谨慎发表编者个人的文章及作品,杂志是专业公器、社会公器,编辑的主要工作是在舞台背后为别人的表演做好服务,而不是在舞台上自己直接表演,编者是常年为他人做嫁衣的贡献者。扇面是苏州一人堂冯师傅做的,质量很好,且价不算高,除了给杂志社订了一些之外,我和朱培尔兄自己又买了一些,我买了一批尺二十规格的白色矾宣扇面,以备暇时援笔濡墨清玩,消磨时光。
农历还未出九月,燕赵大地竟然已经下了三场雪,尤其最后一场是暴雪成灾,据说这是五十年未有的天象。大雪封门、封路、封城,躲在家中,望窗外琼天玉地,心境郎朗然,如佛家所谓的“入清凉境,生欢喜心”!心静如渊,身闲如仙,忽想起买的那一叠白色大扇面,顿觉技痒,书兴发作,开始准备玩扇面了。在我的指挥下,可怜的老妻为我当了书童,她将扇面逐个用喷水壶喷水稍作湿润,再用塑料布包裹起来些许时间,让湿气浸润均匀。然后用电熨斗将扇面一一熨平,但不可过于干燥,保持扇面的和润感,写起来方顺手。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又久不作小字,开始时指腕皆僵,写坏了几个扇面,后来心境渐渐放松,笔下渐渐生出玲珑,由玲珑又渐生烂漫,由烂漫渐入物我两忘之中。如是擁雪写扇三日,得扇百枚,书兴忽败,不想再动笔。真是兴来者不可遏,兴去时不可留,如鬼使神差而不可自已,合着鄙人是该吃书法篆刻饭的材料!书兴渐远,心境渐淡,吟得《京城九月暴雪书扇》俚句一首:
惊九月雪发狂
清兴忽来写扇忙
只为毫颠寻秀雅
岂缘节气逐炎凉
眼花赖镜移灯近
腰疼寻书垫座旁
痴思须弥纳芥子
寸山尺水卧游长
说不上是书法创作,只是顺着兴趣写下去,沿着惯性走下去,在书写过程中得到身与心的协调,天与人的合和。理论家说写字不是书法创作,但我之书扇写字与创作分焉不清。所写的这批扇面,无论如何变化章法形式,如何变化不同书体,但基本上是自己的本来面目,虽然在形式变化上也有所思考,但没有刻意去求新奇与追风格,其间一以贯之的顽固的表现着自我,这个自我不是张扬的、刻意的、设计的、哗众的、媚俗的,而是如日月之泻光华、江河之向东流,一切顺乎自然。自然是大道、是至道、是至境,但这自然又不是原始状态的混沌或童孩时期的蒙昧未开,而是既雕既琢、复归于朴。
写扇面不难又难。其不难在于形式,折扇或团扇的形式是相对固定的,书者在这有限的空间与具有规定性的形式中去追求变化与自由。一切是自己的书法基本功在作支撑,所谓的创作中的种种观念、各色主义以及美术性的设计等都表现不出作用。单就技巧与形式来说,扇面书法比其他形式的书法要显得单调与简单。其难在于真正要把扇面写出耐人咀嚼的“味道”来太难了,其难不单单在于形而下的技巧,而在于作者的气质禀赋、文化素养乃至胸襟器识。扇面书法是近观的、静态的,不但要耐“看”,即形式动人,更要耐“读”,即内蕴丰厚。扇面书法在形式上难以出新出奇出与众不同的靓与眩,所以其内在的“文化风格”显得尤为重要。这文化风格不是由顿悟所得,而是渐修而成,是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草色遥看近却无”的一种境界,是对书法细细品读玩味中的文化感受。
传统扇面书法的审美方式与特点是近观的、静观的、雅玩的与独立展示欣赏的,当代展厅中的书法创作是挂在墙上远看,具有形式的个性张扬与笔墨的动态表现才能在众多作品对比之间凸现出来。看展厅字是月下观美人,得其风姿绰约之仿佛,读扇面书法则是灯上观书生,要感受其眉宇间的灵秀之气。二者的创作技法与审美特征大不相同,比较起来,扇面书法更近于古典书法的特征。所以写扇面要以静穆安详为审美主调,既使草书,在形质上飞动,仍要神安气闲。扇面书法要耐品读,不但重章法安排与字法结构的空间之美,更重在笔笔生发、点画映带、字势呼应中的时序之美。扇面书法更重书写性而不宜如今日展厅书法的设计性。由于是小品,要近读,所以写扇面要精准,要求技法的娴熟与胸中积累的丰厚。但在结字精准、技法精湛之中笔下要松活,秀雅之中有生辣,即不可流于匠俗甜美,又不可蹈入肆野粗劣,要“不激不厉而风归自远”,要如“谢家夫人淡丰容,萧然自有林下风”。
传统的书画扇一直是文人士大夫的雅玩之品,扇面上的书法是在掌上雅玩、尺幅间近距离赏读。其雅玩的特点规定了扇面书法宜清雅不宜狂放,如用董其昌的行草书写扇面就很可人,如用颜真卿的大楷写扇面就觉得有点书法风格与书法形式格格不入,前人评颜真卿的书:“如荆卿按剑,樊哙拥盾,金刚瞋目,力士挥拳”,如此激奋之书,不适合于文人雅玩的扇面形式。扇面上的书法不宜如交响乐、大合唱、摇滚舞之类,而要如松下张琴、林中吟啸,如司空图《诗品》中所说的“白云初晴,幽鸟相逐”、“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的那种美,是书法中的独唱与独奏,是“清风一曲杜丽娘”的清新,是“一枝红杏出墙来”的小中见大之景,写扇面不宜“创作”痕迹太明显。不需要如今展厅中书法创作靠夸张变形来吸引眼球,也不需要太多的新理念、主义来设计与包装,那样对与小小的扇面来说显得太沉重了。
玩扇子是令人很安逸的事,写扇面的过程是一种享受。书兴尽时,天晴雪融,玉宇澄清,是为记。
2009年11月于京华玉泉精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