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熙明


法书考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卷首: 序言
卷一: 书谱
卷二: 字源
卷三: 笔法
卷四: 圆诀
卷五: 形势
卷六: 风神
卷七: 工用

  

卷二 字源

  图书既出,书道尚矣,固知文字之始非特仓颉也,后世作者皆乘时而增损之。然宇内万国,文字,皆异,其源未能详诘也。尝览竺典云:造书之主凡三人,曰梵,曰伽卢,曰仓颉。梵者光音天人也,以梵天之书传于印土,其书右行。伽卢创书于西域,其书左行,皆以音韵相生而成字,诸蕃之书皆其变也。其季仓颉居中夏,象诸物形而为文,形声相益以成字,其书下行。未知其说果何所据也。因而考之,盖西方以音为母,华夏以文为基。诸国之风土语音既殊,而文字遂亦各异,溯流穷源,其法似不出乎此三者也。呜呼,制书以载言,因言以达意,意苟相符则言可忘,言假以传而书非定法。古之至人由其习俗之殊随宜而制作,虽东西各源而传理实一。古今迁变,而华质靡常,夫岂人力所能及哉。今以华梵创书之旨列之于篇。
 
  华文
  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视鸟兽之方、舆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垂宪象。及神农氏结绳为治,以统事务,繁饰既萌,易以书契,百工以义,万民以察,盖取诸夬。自仓颉创始,以迄五帝三王之世,改易殊体,封于泰山者七十有二代,靡有同焉。其书总有六义:一曰指事,视而可识,察而可见,上下是也。在上为上,在下为下。二曰象形,画成其物,随体诘诎,日月是也。日满月亏,效其形也。三曰谐声,以事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以类为形,配以声也。四曰会意,比类合义,以见指挥,武信是也。止戈为武,人言为信也。五曰转注,建类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以老受考也。六曰假借,本无其事,依声托字,令长是也。数言同字,其声虽异,文义一也。至周宣王时,太史籀著大篆十篇,互与古文或异。至孔子书六经,左丘明述春秋传,皆以古文。其后诸侯力政,不统于王,分为六国,制度各异。秦始皇初并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罢其不与秦文合者。斯作仓颉篇,中车府令赵高作爰历篇,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学篇,颇省改古法为小篆焉。至于焚书坑儒,典谟涤尽,工狱事繁,变隶趣约,而古文由此绝矣。是时有八体:一曰大篆,二曰小篆,三曰刻符,四曰虫书,即鸟书,以书幡信。五曰摹印,六曰署书,七曰殳书,随殳体八觚而书之也。八曰隶书。卫恒曰:王莽时甄丰定古文,复有六种:一曰古文,孔子壁中书也。二曰奇字,即古文而异者也。三曰篆书,秦篆是也。四曰佐书,即隶书也。五曰缪书,所以摹印也。六曰鸟书,所以书幡信也。
 
  张怀瓘《十体书断》 (各附诸家之论)
 
  古文者,黄帝史仓颉所造。颉四目,通神明,仰观奎星圆曲之势,俯察龟文鸟迹之象,博采众美,合而为字,是曰古文。夫文字总而为言,包意以名事也,分而为义,则文者祖父,字者子孙。得之自然,备其文理,象形之属,则谓之文。因而滋蔓,母子相生,形声、会意之属,则谓之字。字者,言孳乳浸多也。题之竹帛谓之书。书者,如也、舒也,著也、记也。著明万事,记往知来,名言诸无,宰制群有也。三代以来咸用之。秦用小篆,焚烧先典,古文绝矣。汉文时秦博士伏胜献古文尚书。时又有魏文侯乐工窦公年二百八十岁,献古文乐书一篇。武帝时鲁恭王坏孔子宅,壁中得孝经、尚书等书。宣帝时河南女子坏老子宅而得古文二篇。晋咸宁五年汲郡人盗发魏安釐王冢,得册书千馀万言。其书随世已变数体。周幽王时又有省古文者,今汲冢书中多有是也。滕公冢得石铭,人无识者,惟叔孙通云:此科斗书也。科斗者,即上古之别名也。
 
  吾衍学古篇云:科斗为学字之祖,象虾蟆子形,或巧画形状,失本意矣。上古无笔墨,以竹梃点漆书竹木上,竹刚漆腻,画不能行,故首重尾轻,似其形耳。
 
  大篆,周史籀所作也,或云柱下史之始变古文,或同或异,谓之篆。篆者传也,传其物理,施之无穷。汉艺文志史籀十五篇并此也。以史官制之,用以教授,谓之史书,凡九千字,秦赵高以教胡亥。又汉元帝、陈遵、严延年,并工史书是也。秦焚书与易,惟史篇得全。吕氏春秋曰:仓颉造大篆。非也。
 
  学古编云:款识文者,诸侯本国之文也。古者诸侯书体各异,秦始一其法。世或以款识杂篆书,一篇之上,齐楚不分,人莫知其谬。学篆博览古器,真款识中古字神气散朴,可以助人,亦知象形、指事、会意等未变之妙也。凡作篆乏气象,良以未尝博古故也。若夫模文,终不及古。
 
  籀文者,史籀所作也。与古文、大篆小异,后人以名称书,谓之籀文。七略曰:即周时史官教学童书也,与孔壁古文异体,即奇字也。其迹则石鼓文存焉。
 
  学古编云:李斯虽作小篆,遂以籀文为大篆。篆法匾者最佳,谓之匾。徐铉谓非老手莫能到,石鼓是也。
 
  小篆者,秦丞相李斯所作也。增损大篆、籀文,谓之小篆,亦曰秦篆。始皇二十年始并六国,斯时为廷尉,乃奏罢不合秦文者,于是天下行之。画如铁石,字若飞动,作楷隶之祖,为不易之法。其铭题钟鼎及作符节,至今用焉。斯虽草创,遂造其极矣。
 
  学古编云:汉篆多变古法,此许氏作说文以救其失也。必先通此,则写无谬。又当考通释,然字有古今不同,说文颇广,当先熟复古编,大概得矣。
 
  初学篆时,当虚手心伸中指并二指于几上虚画,如此流便,方可操笔。操笔必须单钩,却伸中指在下夹衬,方圆平直,无不可意矣。世多不得师传,故字多欹斜,势不活动。若篆大字,当虚腕悬笔,腕著纸即不活。以纸筒棕榈为笔者,非士大夫所为也。
 
  小篆一也,而各有笔法。李斯方圆廓落,阳冰圆活姿媚,徐铉如隶无垂脚,字下如钗股稍大,锴如其兄,但字下如玉箸微小耳。崔子玉多用隶法,似乎不精,然甚有汉意。阳冰多非古法,盖效子玉也。小篆世喜长,然不可过,但以方楷一字半为度。一字为正体,半字为垂脚,岂不美茂。或有不可者,当以正脚为主,馀略收短如幡脚可也。字有下无垂脚者,如等字,却以上枝为出,如草木之为物,正生则上出枝,倒悬则下出枝耳。凡写匾额,字画宜肥,体宜方圆。碑盖同此,但以小篆为正,不用杂体。凡囗中字不可填满,但如井斗中著一字,任其下空,可放垂笔,方不觉大,圈比诸字,亦须略收,囗不可圆,亦不可方,只以炭墼范子为度自好。日目等字须更放小。凡篆中包一二画,如日目之类,若初一字内画不与两傍相连,后皆如之,首尾一法。若或接或否,各不同者,非法也。又用圆圈及圆点,小篆无此法,古文有之。口字不可作三角形。凡钟鼎古文错杂为用,无迹为当,但以小篆法写之,自然一法。此虽易求,却难杂记,不熟其法,未免如百衲衣,为识者笑。此为逸法正用,废此可也。
 
  八分者,秦羽人上谷王次仲所作也。王愔云:次仲以古书方广少波势,建初中以隶草作楷法,字方八分,言有模楷。萧子良云:灵帝时王次仲饰隶为八分。且灵帝之前工八分者非一,而云方广殊非隶书,既言古书,岂得称隶?若验方广,则篆籀有之,变古为方,不知其谓也。序仙记云:王次仲,上谷人,少有异志。年未弱冠,变仓颉书为今八分。始皇时官务烦多,得次仲文简略赴急疾之用,甚喜。遣使三征不至,始皇大怒,制槛车送之,于道化为大鸟,翻然长引,落二翮,今为大翮小翮山。山上立祠,水旱祈焉。蔡邕云:次仲初变古体,即非效程邈隶也。小篆古形犹存其半,八分已减小篆之半,隶又减八分之半。本谓之楷书,楷,法也,式也,模也。或云后汉亦有王次仲,为上谷太守。楷隶初制,大范几同,故后人惑之。时人用写篇章法令,亦谓之章程书。故梁鹄云:锺繇善章程书也。且二王不善于八分,唯伯喈造其极焉。
 
  诀云:本于篆法,学如真书,但变隼尾、击石二波也。吾衍云:八分者,汉隶之未有挑法者也。比秦隶则易识,比汉隶则微似篆,若用篆笔作汉隶即得矣。八分与隶多不分,故言其法。又云:隶书人谓宜匾,殊不知妙不在匾,挑拔平硬如折刀头,方是汉隶书体。洪适云:方劲古拙,斩钉截铁,备矣。隶法颇深,姑具其略。
 
  隶书者,秦下邽人程邈所造也。始为狱吏,得罪始皇,幽系云阳狱中,覃思十年,易大小篆方圆而为隶书三千字奏之。始皇善之,用为御史。以奏事繁多,篆书难成,乃用隶字。以为隶人佐书,故曰隶书,亦曰佐书。案八分乃小篆之捷,隶亦八分之捷。陈遵善书,后钟元常、王逸少各造其极焉。
 
  宣和书谱云:有人发临淄冢得齐太公六世孙胡公棺,上有字同今隶。案胡公先始皇四百馀年,何为已有隶法?岂是书原与篆隶相生,特未行于时耶?若邈者,岂知此体而上之,以解云阳之难耶?
 
  字源云:隶有秦汉之分。秦隶者,程邈以文牍繁多,难于用篆,因减小篆为便用之法,故不为体势。若汉款识篆字相近,非有挑法之隶也。即是秦权量上刻字,世多以为篆者,误也。汉隶者,蔡邕石经及汉诸碑上字是也。此体为最后出,皆有挑法,与秦隶同名而实异也。
 
  姜尧章云:真书以平正为善,此世俗之论,唐人之失也。古今真书之妙,无出于钟元常,其次则王羲之。二家之书,皆萧洒纵横,何拘平正?良由唐人以书判取士,而士大夫字颇有科举习气,颜鲁公作干禄书,是其证也。矧欧、虞、颜、柳前后相望,故唐人下笔应规入矩,无复晋魏飘逸之气矣。
 
  (窃谓真书又隶之变,而以形势布置,采色为度。怀瓘论十体而真书不与焉,岂以隶为真书耶?故以尧章真书之论附云。)
 
  章草者,汉元帝时史游作急就章,解散隶体粗书之,汉俗简惰,渐以行之。是已损隶规矩,纵任奔逸,因草创之义谓之草书。惟君长告令臣下则可。后汉北海敬王刘穆始善书之。至建初中,杜度善草,见称于章帝。上贵其迹,诏使草书上事。魏文帝亦令刘广通上事。盖因章奏,后世谓之章草。惟张伯英造其极焉。章草即隶书之捷,草亦章草之捷也。
 
  诀云:章草草具隶字,八分谨严如真,用其一趯二波也。
 
  行书者,后汉颍川刘德昇所作也。即真书之少伪,务从简易,相间流行,故谓之行书。昔钟元常善行狎书是也。尔后羲、献并造其极焉。献之尝白父云:古之章草不能宏逸,顿异真体,合穷伪略之理,极草纵之致,不若于稿行之间,于往法固殊也,大人宜改体。观其腾烟炀火则回禄丧精,覆海倾河则玄冥失御,天假其魄,非学之功。若逸气纵横,则羲谢于献;若簪裾礼乐,则献不继羲。虽诸家之法悉殊,而子敬最为遒拔。故得之者,先本于天然,次资于功用。而善学者,乃学之于造化,异类而求之,固不取乎似本而各挺之自然。
 
  诀云:行笔而不停,著纸而不离,轻转而重按,如水流云行,无少间断,永存乎生意也。
 
  姜尧章云:晋魏行书,自有一体,与草不同,大率变真以便挥运而已。草出于章,行出于真。虽曰行书,各有体纵,虽晋代诸贤,亦莫不相远。兰亭记及右军诸帖第一,谢安、大令诸帖次之。大要以笔老为贵,少有失误,亦可辉映。所贵浓纤间出,血脉相连,筋骨老健,风神洒落,姿态具备。
 
  飞白者,汉左中郎将蔡邕所作也。王隐、王愔并云:飞白变楷制以题署,势劲字宜轻微不满,名曰飞白。王僧虔云:飞白,八分之轻者。皆不言所起。案灵帝熹平中,蔡邕作圣皇篇成,待诏鸿都门下,见役人方修饰,以垩帚成字,心有悦焉,归而为飞白之书。汉末魏初,并以题署宫阙。其体创法于八分,穷微于小篆,可谓胜寄冥通,缥缈神仙之事也。尔后羲、献并造其极。卫恒祖述飞白而造散隶,开张隶体,微露其白,拘束于飞白,萧洒于隶书,处其季仲之间也。梁武帝谓王献之书白而不飞,萧子云书飞而不白,宜斟酌令得其衷。后子云以篆文为之,雅合帝意。其后欧阳修得焉。
 
  草书之先,因起于草。自杜度妙于章草,崔瑗、崔寔父子继能,罗晖、赵袭亦法此艺,与张芝相善,因而变之,以成今草,转精其妙。字之体势一笔而成,偶有不连而血脉不断,及其连者,气候通其隔行。惟王子敬明其深旨。故行首之字,往往继前行之末,世称一笔书,首自张伯英也。
 
  卫恒曰:汉兴有草书,不知作者姓名。章帝时齐相杜度号善为草,后有崔瑗、崔寔,亦皆称工。杜氏结字甚安而书体微瘦,崔氏甚得笔势而结字小疏。弘农张伯英因而转精甚巧,凡家之衣帛,必书而后练之,寸纸不见遗,韦仲将谓之草圣。伯英弟文舒者次伯英。又有姜孟颖、梁孔达、田彦和及韦仲将之徒,皆伯英弟子,有名于世,殊不及文舒也。
 
  姜尧章云:草圣之体,如人坐卧行立,揖逊忿争,乘舟跃马,歌舞躃踊,一切变态,非苟然者。又一字之体,率有多变,有起有应,如此而起者当如此应,各有义理。王右军书羲之字当字得字深字慰字最多,至数十字无有同者,然而未尝不同也,可谓所欲不逾矩矣。凡学草书,先当取法张芝、皇象、索靖等章草,而结体平正,下笔有源,然后仿王右军,申之以变化,鼓之以奇崛。若泛学诸家,则字有工拙,笔多失误,当连者反断,当断者反续,不识向背,不知起止,不悟转换,随意用笔,任笔赋形,失误颠错,反为新奇。自大令以来已如此矣,况今世哉。然而襟韵不高,记忆虽多,莫洗尘俗。若使风神萧散,便当过人。自唐以前,多是独草,不过两字,后世相连属数十字而不断,号曰游丝。此虽出于古人,无足为法,更成大病。古人作草如今人作真,何尝苟且!其相连处特是引带,尝考其字,是点画处皆重,非点画处偶相引带,其笔皆轻,虽复变化多端,未尝乱其法度。张颠、怀素至号野逸而不失此法。近代山谷老人自谓得长沙三昧,草书之法自是又一变矣。流至于今,不可复观。
 
  唐太宗云:行行若萦春蚓,字字若绾秋蛇。恶无骨也。大抵用笔有缓有急,有有锋,有无锋,有承接上文,有牵引下字,乍徐还疾,忽往复收。缓以效古,急以出奇,有锋则以耀其精神,无锋则以含其气味,横斜曲直,钩环盘纡,皆以势为主。然不欲相带,相带则近于俗。横画不欲太长,太长则转换迟。直画不欲太重,太重则神痴。以捺代乀,以发代辵(即辶),辵亦以捺代之,唯乀则间用之。意尽则用悬针,意尽须再生笔意,不若用垂露耳。
 
  草书忌横直分明,横直多则如积薪束苇,无萧散之气。时时一出为妙。
 
  蔡希综云:始下笔须藏锋转腕,前缓后急,字体形势状如虫蛇相连,意莫令断。仍须简略为上,不贵繁冗。至如棱侧起复,随势所立,大抵之意,圜规最妙。其有误发,不可再模,恐失其笔势,犹高峰坠石,从天而下。笔意如放箭,箭不欲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