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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字书法学的重要文献
——介绍杨沂孙的《在昔篇》 作者:靳永
杨沂孙《在昔篇》墨拓页
引
古文字书法,是以古文字为特定书写字体的书法类型。这里所说的古文字,主要包括甲骨文、金文、简帛文字和小篆。王懿荣、罗振玉、王国维以前的学者没有见过甲骨文;罗、王之前的学者所说的“大篆”或“籀文”,就是金文,是铭刻在青铜器上的文字。他们所说的“古文”,其实就是战国时代的简帛文字。古文字书法的发展历史大致可以分为两个大的阶段,即实用阶段和自觉阶段。两汉以前,古文字是实用字体。人们的日常书写,即以古文字为载体。随着字体的演变,特别是经历了“隶变”,汉字逐渐由古文字发展为今文字,古文字就退出了作为实用字体的历史舞台,只有在极少数的场合,才偶或用到。绝大多数时候,古文字是作为书法艺术的载体出现的。古文字的书写就由实用变为专门的书法艺术创作,成为理论家所说的“艺术的自觉”。但因为汉代以后至清代以前文字学不发达,限制了古文字书法的发展。直到清代“小学”昌盛,研究《说文解字》和金石铭刻蔚为风气,古文字书法才繁荣起来。但传统的观念视书法为小道,即使在古文字书法繁荣的清代,也几乎没有人对古文字书法做理性的梳理和论述。这就使古文字书法的创作和研究长期处于偶发和朦胧的状态。活跃在清代道、咸、同、光间的学者杨沂孙,兼具深厚的古文字学修养和高超的书艺,他以四言诗形式撰写的《在昔篇》,打破了这种自发、前理性的状态,是古文字书法独立成科、走向自觉的标志。
杨沂孙,字咏春,自号濠叟,有时候也自署观濠叟。他是江苏常熟人,少年时问学于李兆洛,治周、秦诸子。他耽习书法,尤致力於篆籀,曾著《文字解字问譌》,欲补苴段玉裁、王筠诸家所未备。他对自己的古文字书法很自信,常常在书作上钤盖“历劫不磨”的印章。光绪三年春天他撰成《在昔篇》;同年三月,著名的金石学家、书法家吴大澄来拜访他。杨沂孙出以示之,吴大澄也用四言诗的形式续写了二十韵。光绪六年,他用大篆和小篆的笔法、体势参合,将《在昔篇》和吴大澄的续作手书一过。光绪七年,杨沂孙就故去了。《在昔篇》是杨沂孙的得意之作,却没有收到杨沂孙的文集里,现在也无法得知有没有单行的刻本流传。在杨沂孙身后,他的儿子杨同福将杨沂孙光绪六年手书的《在昔篇》锓木,这篇重要的文献才不至堙没。《在昔篇》全文只有1040字,为了这篇文章的流传和论述的方便,我们根据杨沂孙篆书的拓本做了释文,录在这里。[1]
昔杨子云彙《三仓》之言,作《训纂篇》,班孟坚继之,作《在昔》等篇,其文久佚矣。余喜究六书之旨,既观许氏《说解》,乃溯其传,以蔡邕、吕忱、江式、颜之推、李阳冰、徐铉、徐锴为适系。后尠深通是学者。迄于我朝乾嘉之际,盖绝响八百馀年矣。于时硕儒挺生,经学昌明,有段懋堂氏,首闢是涂,为许书《注》,而张皋文、邓完白精习篆体,掩少温、鼎臣而上之。从是英才辈出,若骖之靳,如墙而进。同文治盛,小学益兴。于是朝廷从儒臣之奏,以许慎从祀孔子庙廷。海内喁喁,庠序烝烝,皆求识字、通《仓》《雅》、务正名、崇实学。沂孙不耻愚耄,爰述小学源流,协以均语,以“在昔”发端,即名曰《在昔篇》,非敢冒班氏之作也。都一百三十均,一千零四十字。时光绪三年岁次丁丑季春之月也。
在昔仓沮,寔佐黄帝。始变结绳,爰造书契。
仰观俯察,于夬取义。雨粟鬼哭,弼成郅治。
历数千年,毋敢或贰。迄乎周宣,史籀繁丽。
著十五篇,大篆垂制。时际东迁,未遑推暨。
孔壁六经,见于汉世。仍用古文,未尊籀体。
秦皇蔑古,李斯献媚。小篆聿兴,籀古乃废。
但尚匀圆,日臻茂美。古意渐漓,真形无几。
求工实难,乘变趋易。程邈之徒,遂兴左隶。
赵高胡毋,各有论次。仓颉爰历,博学竞制。
销毁钟鼎,焚烧书纪。灭古之迹,壹民之志。
汉袭秦法,同文海内。隶遂通行,篆益矜贵。
尉律学童,十七始试。讽诵九千,中程为吏。
又试八体,郡迻大吏。并课工拙,最者入仕。
不正则劾,律严廷尉。爰臮宣元,小学陵替。
乃诏张敞,仓读是肄。惟时真草,谬舛夥颐。
《凡将》《元尚》,有乖正轨。特召儒生,文字往迹。
未央廷中,将将济济。杨雄纂学,采访斯备。
班固《在昔》,网罗益粹。史游《急就》,教及奄寺。
杜林邯郸,崔瑗曹喜。或津于书,或审厥理。
笃生许君,集成群艺。司农侍中,师承有自。
俗儒啬夫,漓真即伪。其文既讹,其字曰诐。
发愤成书,厘非归是。上之朝廷,垂之奕(左示右異)。
五百四十,建首顺从。九千三百,孳乳而系。
统以六书,象形指事,转注形声,假借会意。
既说其文,复解其字。分别布居,不相杂厕。
五经无双,万世攸赖。上下古今,纵横华裔。
帝德圣功,民情物态。不有祭酒,斯文谁系。
康成伯喈,服其精诣。吕忱江式,得其奥秘。
魏晋唐宋,承之弗坠。《篇》《韵》迭兴,形义渐晦。
行楷谐俗,《仓》《雅》沦弃。之推少温,二徐昆季。
探厥渊源,审彼蹠盭。聿乎元明,俗学愈炽。
睹籀则蒙,视篆若眯。刻印虚造,阔扁可图。
我朝佑文,硕儒蔚起。沿流溯源,考同究异。
段君铿铿,首阐精谊。江钱严桂,各树一帜。
贯山继之,会通神旨。为许诤臣,献可替不。
既定句读,当审释例。渊乎粹乎,辩矣博矣。
其时善书,张邓并峙。皋文醇雅,完白宏肆。
规汉模秦,周情孔思。灵秀所钟,超徐迈李。
衍其脉者,有朔山子。圣俞夫渠,攘之最似。
(方朔,字小东,怀宁人。吴咨,字圣俞,武进人。《墨林今话》:咨通六书之学,精篆隶。吴育,字山子,吴江人。《艺舟双楫》:篆及行书佳品上。康有为:近世吴山子作西汉篆,体态朴逸,骎骎欲度骅骝前矣。若加奇思巧意,虽笔力稍弱,亦当与顽伯争一席地。)
篆法之衰,将二千岁。嘉道之朝,诸贤竟采。
唯古保氏,所以教士。士无异学,文无异体。
扬于王庭,谁云有厉。曲学阿世,臆说无忌。
识古传后,圣道奚赖。小子实幸,生于此际。
前哲如林,遗书可爱。齿虽垂暮,炳烛可继。
每有心得,喜而不寐。师许勿阿,友徐毋畏。
祖籀祢斯,昆邕弟喜。取资孔多,获益何隘。
窃谓古文,存乎彝器。纪功追享,誓盟约剂。
譔美扬名,眉寿是利。正名达辞,永宝亿载。
周室之东,训词尤懿。列国文胜,各殊宣气。
后之览者,所宜审谛。尊闻述知,弗遗巨细。
近取诸身,远征物类。达显通幽,明天察地。
至道匪遥,圣迹是寄。不从其朔,焉喻厥旨。
唯此吉金,亘古弗敝。得而玩之,商周如对。
以证许书,悉其原委。漆墨易昏,竹帛速坏。
石刻虽深,久亦茫昧。若彼猎碣,模糊难视。
惟有盘匜,铭辞犹在。藏山埋土,时出为瑞。
阅世常新,历世无改。我于科斗,独有神会。
郭薛多疏,阮朱渐备。我发其蒙,而启其闭。
不冯许书,锁钥奚恃。不搜金铸,椎轮奚始。
圣朝重儒,孔庑奏祀。光绪二年,诏增许位。
开物成务,颉诵莫大。巧述之明,洨长克配。
言卜贾郑,孔门比萃。解说高悬,汉儒之最。
通人在先,来学谁辈。金坛安丘,如亲謦欬。
导我准绳,洽我沆瀣。逍遥日月,征迈文字。
典籍良缘,视此故纸。获寿保年,天与撰记。
光绪六年六月晦,濠叟杨沂孙篆。
(九月十三日,峻斋师为校录释文一过,是正数处。汗下淋漓,深愧己之不学也。)
壹
杨沂孙曾经花费很大的精力研究《说文解字》和青铜器铭文,在这篇文章里,他首先从文字学家的角度回顾、总结了古文字研究的历史,“爰述小学源流”。“小学”本来是文字、音韵、训诂之学的总称,也就是传统语言文字之学。在这里,杨沂孙用“小学”来特指文字学。他首先讲述了字体的演变。清代文字学家所了解的古文字,最古老的是大篆,也就是籀文。其次是“古文”,即孔壁遗书抄录时使用的文字。今天,大量战国时代的简帛出土,人们认识到前代学者艳称的“古文”,其实就是战国文字。在杨沂孙等文字学家看来,文字字体由古文字演变到今文字,由籀文而古文、而小篆、而隶书、而真草,这是一个因为“小学陵替”而产生的倒退过程,书法也因此“古意渐漓,真形无几。”杨沂孙的佞古态度,在他的一段跋语中说得最清楚不过:“自仓史造字,沿至西周,数千年间虽有孳益而其体不变者,盖古文体约笔省,用多假借,易简之至,故久而化成也。逮宣王太史籀始整齐之体渐增,而书渐密。至李斯尽规矩之,体渐繁而书益工。艺工则难习,文繁则难为。……故文字之美,极于小篆;而篆体之亡,即在李斯。籀亡而小篆亦不久行,其势然也。使籀古不变为小篆,则六书之旨易而不难,简而不繁,虽至今存可也。”[2]
在杨沂孙看来,“古文”和籀文“体约笔省”、“易简之至”,是最方便应用的书体。这真是书呆子的梦话。对于罄尽毕生精力研究文字的专门家来说,辨识、使用古文字不是什么难事。(清代的一些学者就喜欢在日常生活中使用古文字,以至于被人编排到流行的笑话中。)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在文字上复古到使用篆籀,是迂阔而不切于实际的。
光绪二年,清政府从群臣之议,诏增许慎从祀孔庙。从这一件事,足见有清一代“小学”的发达。在杨沂孙等人看来,许慎著《说文解字》一书,厥功甚伟。“五经无双,万世攸赖”、“不有祭酒,斯文谁系”等,都说明杨沂孙对他的推服。许慎生活的时代,小篆已基本上脱离实用,作为一种古文字字体成为学者研究的对象了。以许慎为分水岭,前此的文字学家有杨雄、班固、史游、杜林、邯郸淳、崔瑗、曹喜等;后此有郑玄、蔡邕、吕忱、江式等。许慎的时代,是古文字学研究的第一个高峰期。杨沂孙推重许慎,还有一个原因。他认为《说文解字》一书是研究金文等古文字的津梁,“不凭许书,锁钥奚恃。不搜金铸,椎轮奚始。”这和现代文字学家的认识是高度一致的。甲骨文字发现后,这种认识的正确性再一次得到了印证。
经历了隶变,文字由古文字系统转向今文字系统。从文字的形体上看,很多文字丧失了造字的理据性。魏晋南北朝以迄唐宋元明,在杨沂孙看来,是一个“小学陵替”、“俗学日炽”的历史时期。南北朝时期的学者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举出很多例证,说明当时文字使用混乱的状态。本来文字的规范应该随俗为变,以方便使用为宜。但传统文化心理是惟古为高,在杨沂孙看来,籀文变而为小篆,已经是“古意渐漓”的倒退了,何况小篆变而为隶楷呢!《玉篇》、《广韵》这样重要的文字学著作,因为编纂的是楷书字头,也蒙上了“谐俗”的恶名。在这样一个漫长的时段里,只有颜之推、李阳冰、徐铉、徐锴等,支撑着许学一脉。徐铉校订《说文解字》、徐锴作《说文解字系传》,遥接许慎坠绪,真是许学的功臣。
清代无疑是文字学复兴的鼎盛时期。学者一般都标举“《说文》四大家”,即段玉裁、桂馥、朱骏声、王筠。杨沂孙着力表彰的是段玉裁、江声、钱大昕、桂馥和王筠,他特别把王筠推举为清代《说文》学最高成就的代表之一,所谓“贯山继之,会通神旨。为许诤臣,献可替不。既定《句读》,当审《释例》。渊乎粹乎,辩矣博矣。”又说:“金坛安丘,如亲磬咳。导我准绳,洽我沆瀣。”简直是一唱三叹的口吻。而对朱骏声却不置一辞,通篇没有一字提及。在《说文》研究领域,直到现在,大概也没有谁能象杨沂孙这样推重王筠。《说文》四大家中,王筠的研究最注重文字形体。而清代学术的主流,是“以声音通训诂”,所以王筠的学术地位在清代远没有其他三位那样显赫。杨沂孙以文字学家、书法家的身份,大力表彰王筠的贡献和研究旨趣,说明他的研究已经从文字、音韵、训诂合而为一的方法中脱离开来,进入纯粹文字学研究的领域。学科的分类日趋专门、精细,是学术研究的进步。这同时也说明杨沂孙是一个有独立思考,不随人道短长的学者。但从另一方面讲,无论用大篆抑或小篆进行书法创作,运用古音学的知识使用假借字、以济古文字不敷用之穷,是必不可少的。而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一书,恰恰在这方面提供了很大的帮助。杨沂孙这样渊博的学者,不会连这样重要的著作都不寓目。《在昔篇》对此不着一字,真是令人费解。
贰
杨沂孙这篇文章主要还是在探讨古文字书法的问题,他所关注的焦点在“八法”而非“六书”。他认为自己的古文字书法必传于后,能够“历劫不磨”,他在书法史上的地位要远远比在文字学研究上的地位重要——这一点定位,他把握地很准确。因为所书字体的特殊性,古文字书法具有独特的发展规律,它必须依赖文字学知识的支撑。杨沂孙认识到,古文字书法创作的荣衰,是与古文字研究的兴替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杨沂孙在回顾总结“小学源流”的同时,简要追溯了古文字书法创作的历史。
秦代的几种刻石文字是后人临习小篆的母本,而这些刻石文字的书写相传出于李斯之手,所以李斯就成了有案可查的古文字书法的重要书家。杨沂孙本人长期浸淫小篆,现存的几种杨沂孙临习的秦代刻石,就几乎可以乱真。他认为学习古文字书法必须从秦代小篆入手,因为小篆匀圆茂美,所以他说“文字之美,极于小篆”。[3]
杨沂孙那时代,秦权量、诏版以及秦代兵器上的铭文还没有大量发现,所以杨沂孙的讨论,止于李斯及刻石文字的书法之美。杨沂孙在《临碣石颂跋》中提出了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就是小篆字形的可靠性。我们知道,人们对小篆的字形的认识,是通过《说文解字》一书的记载获得的。但这书在长期的传抄过程中,不免讹误。不管是结构理据上还是是美术风格上,都有可能在传抄过程中讹误。李阳冰、徐铉、徐楷等人对《说文解字》的整理校订,对《说文》的流传是大功德,但妄改《说文》之讥也在所难逃。至于小篆美术风格上的变化,就更渺乎难言了。唐代写本《说文》木部残卷上小篆的风格,并不是玉箸篆的样子。敦煌遗书中的唐代无名写手所书小篆千字文,其风格更迥非玉箸。所以杨沂孙怀疑说:“秦并天下未久,故小篆之垂于金石者不多。其可见于今者,唯泰山、琅邪两石刻数十字而已。峄山碑文虽全而转相摹仿,失其真意。世所传之小篆,不知与秦类乎?其不类乎?”[4]
秦代以后,篆书脱离日常书写的实际,只有在极少数情况下,才偶或用到。比如汉碑额或宫灯、权量等铜器上的铭文,都用篆书。邓石如就是从汉碑额篆书中得到灵感,一变玉箸篆的写法,为篆书的中兴找到一条坦途。
宋代僧人梦英据说擅十八体书,在当时享有很高的声誉,许多诗人都有诗篇来赞颂他的古文字书法。但杨沂孙对他却没有提及。由此可以看出他的眼界很高,去取很严。李斯之后直到清代篆书中兴,他仅仅提及李阳冰一人而已。
小篆作为一种独立的书体成为艺术创作的载体,肇始于唐代的李阳冰,他被书法史家目为李斯之后振兴小篆的第一人。暨乎元明,许学中衰,而“俗学日炽”。尽管有许多书家热中小篆的书写,但因为缺乏文字学修养的支撑,不免“睹籀则蒙,视篆若眯。”
叁
在这篇文章里,杨沂孙明确地把古文字学修养作为书写古文字的重要条件,甚至是首要条件。这就明确了古文字书法的特殊性。仅仅具备书法家的技巧,还不能成为古文字书法家的充要条件。
书法是写字的艺术。正确地书写汉字,是对书法家的基本要求。楷书、行书、草书、章草等书体,都有严格的书写规范,有自己独特的“书法语言”。不能熟练地运用这些“书法语言”,就无法进入书法艺术对话交流的语境。在书法艺术中,杜撰和向壁虚造造成的交流的障碍,可能比文学领域还要难以逾越。古文字书法更是如此。古文字书法以古文字作为书写对象,在古文字书法的创作中,面临的困难有两重:一是能否把古文字写正确;二是能否运用传统语言文字学的综合知识,当“本无其字”时,正确地运用假借字。对于汉代以后的人们来说,小篆等古文字早从家常日用中脱离开来,近乎死文字。对于熟悉了今文字字形的人,很容易按照楷书的偏旁、结构将今文字“翻译”成古文字。事实上,经历了隶变,文字的形体发生了巨变。这种简单的字形“翻译”很不可靠,比如人们常常举到的例子:春、泰、奏、奉、秦等字在楷书里字头相同,小篆的写法却各不相侔。有些字的楷书非同一字,在小篆里却合而为一,比如“著”、“着”、“箸”三字的小篆字形乃是一个。有些字楷书里同为一字,但在小篆里却各有本字,比如商旅的“商”和宫商角徵羽的“商”,分别有不同的写法,不可混用。有的楷书字形与其小篆的字形互不相干,比如“帆”在小篆里写作“颿”,等等。这些情形非常复杂,非精熟《说文》,难以落笔。另一方面,杨沂孙、吴大澄之前的古文字书法家书写的书体主要是小篆,仅仅局限于《说文解字》所记载的九千三百多个字形。这九千多个小篆字形无法满足实际书法活动的需要。许多汉代以后的常用字在小篆里找不到相应的字形。在必须的时候,就不得不使用假借字。这里的假借是广义的假借,情形非一,逾发复杂。我们另有专文讨论,这里暂且从略。
我们在上面说到,杨沂孙在叙述古文字书法史时,是与古文字研究的历史交并论述的。他已经认识到了这样一个规律:古文字书法的兴衰,是与古文字学研究的兴替同步的。唐代李阳冰等对《说文解字》的研究,促成了唐代小篆书法的中兴。李阳冰之外,不乏写玉箸篆的好手。近现代考古挖掘的许多墓志上的篆额,其水平不在李阳冰之下。宋代二徐的“《说文》学”研究有继绝学、开来者的意义,宋代的古文字书法也因之有短暂的繁荣,出现了梦英等以古文字书法名噪一时的书法家。可见,杨沂孙的结论是成立的。还可以举出一个反面的例证。元代大书法家赵孟頫毕生精研八法,他对小篆、“古文”等古文字书体有浓厚的兴趣,今天我们还能看到他书写的大量古文字书法作品。单纯从书法造诣上来说,赵孟頫的成就可谓冠绝一世、雄视百代。他的楷、行、草、章草等书体的创作,放在整个书法史中,都是第一流的。惟有古文字书法,虽然他也用了很大的力气,自己也希望能够有所树立,但他的小篆、“古文”作品放在整个书法史中,就黯然失色了。很明显,这种书法史上的缺席与赵孟頫在笔墨上的造诣无关。造成这样的局面,是和元代的古文字研究的落后分不开的。宋代大小徐(徐铉、徐楷)对《说文解字》的研究与提倡,使“《说文》学”在整个宋代的学术中有过短暂的振兴。赵孟頫由宋入元,还沾溉着宋代学术的馀膏。他的古文字书法的成绩虽然和他的整个书法成就不成比例,但在元、明两朝,已经算是复兴的干将了。赵孟頫尚且如此,其他人可想而知了。
肆
杨沂孙明确地主张:要超越前人的成就,必须在小篆的基础上参考青铜器铭
文,折中大小二篆。这是杨沂孙、吴大澄等人的经验之谈,也是他们能够在篆书创作上突破前贤的关键所在。杨沂孙说:“唯此吉金,亘古弗敝。得而玩之,商周如对。以证许书,悉其原委。漆墨易昏,竹帛速坏。石刻虽深,久亦茫昧。若假猎碣,模糊难视。惟有盘匜,铭辞犹在。藏山埋土,时出为瑞。阅世常新,历世无改。”这些话里主要包含着这样几层意思:
1.
写小篆必须以《说文解字》所载小篆字形为依据,不能向壁虚造。而《说文解字》所载小篆字形有限,在实际的书法创作中又不敷用。这就使古文字书法的创作受到很大的局限。许慎编纂《说文解字》时,也看到了一些青铜器的铭文,“郡国亦往往于山川得鼎彝,其铭即前代之古文。”他在《说文解字》中也记录了这一部分“古文”。但许慎以一人之力编纂字书,不可能网罗无遗。清代金石学遥承宋代金石学,蔚然复兴。经过乾嘉学者的搜讨,发展到杨沂孙、吴大澄等人一辈,已经瓜熟蒂落,为古文字书法学的发展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契机。可资使用的文字量大大提高,书法家在创作时,可资取用的文字量为他们提供了更广阔的空间。更有可论者,杨沂孙敏锐地认识到了前人学习古文字书法的弊端:“石刻虽深,久亦茫昧。若假猎碣,模糊难视。”前人所什袭宝贵的秦代刻石文字、石鼓文字等,因为年代久远,字形模糊。有的原刻久佚,只有翻刻本流传。这些资料远远没有青铜器铭文来得可靠,所以杨沂孙说:“惟有盘匜,铭辞犹在。藏山埋土,时出为瑞。阅世常新,历世无改。”光绪九年,吴大澄撰成《说文古籀补》一书,用青铜器铭文里的文字补充《说文》所未备。可惜杨沂孙已经见不到了。
2.
传统写法,往往完全依照秦代刻石文字的美术风格,也就是写所谓的“玉箸篆”。玉箸篆的线条粗细绝对一律,结构讲究严格对称,书法家发挥的余地很小,所以,在清代邓石如之前,这种书体几乎没有多少发展的空间。即使有的古文字书法家认识到了这种写法的局限,想跳出李斯、李阳冰等人的窠臼,但因为缺少信而有征的参照,常常走到斜路上去,好比刚从坑里爬出来,又陷进了泥潭。比如明代的赵宧光,他苦心竭虑创作的“螺扁”,在写法上参照“古文”的风格,突破了李斯、李阳冰等人玉箸篆的老套,但毕竟可资取法的材料太少,所以不免师心自用之讥。清代的邓石如广泛参考汉碑额等古文字资料,大胆探索,一改过去绝对匀圆对称的写法,为古文字书法的发展开拓了一条康庄坦途。杨沂孙、吴大澄等人在研究金文的风气影响下,将青铜器铭文的写法和小篆的写法互相参校,使小篆的书写产生了崭新的风貌。杨、吴以后的古文字书法家,无不受他们的影响,后来者可资借鉴的材料远远超过了杨、吴,古文字书法创作的面目也越来越丰富了。
伍
《说文解字》正篆只有九千多,《金文编》和《甲文编》里所收的能辩识的
古文字也不是个大数目,把这些文字的形体写准确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对于古文字书法家来说,掌握了古文字的形体,只是一个基础。要真正把古文字书法写好,仅仅具备文字学的知识是不够的。只有兼具文字、音韵、训诂三方面的综合修养,才能灵活地运用文字学知识,作到文字其数有限而其用无穷。这也是杨沂孙在这篇韵语中反复提及要兼通《尔雅》等训诂学专著的用意所在。杨沂孙这文章是一篇韵文,受体裁的限制,他没有更详细地讨论这方面的问题。因为篇幅的关系,在一篇文章里把这问题讲清楚也是很困难的。我们将在另外的文章里继续讨论这个重要的问题。
总的来看,古文字书法学中最重要的几个问题,杨沂孙这篇文章里都讨论到了。古文字书法是以古文字书体为特定的书写对象,所以他强调书法家的文字学修养;古文字书法是书法艺术的一个特殊门类,所以他强调要尊重书法艺术的规律,善于向前代艺术家学习。古文字书法对书法家的传统语言文字学修养要求很高,所以他强调书法家要兼通文字、音韵、训诂。在杨沂孙之前,特别是清代的古文字书法家,也有很多人朦胧地意识到这些问题,但只是自发地遵守这些规律,还没有把这些认识上升到自觉。杨沂孙的《在昔篇》明确地提出并讨论了这些问题,限于体裁、体例和篇幅,有的问题他还没有深入;因为时代的限制,许多材料他没有见到,有些材料他见的也不多,这都使他的讨论带有一定的局限性,许多议论我们今天看来,已经成了常识和常谈。但这都丝毫不减少《在昔篇》一文的价值,正如我们前面所说,这篇文章的出现,是古文字书法独立成科、走向自觉的标志。此前,只有古文字书法;此后,就有了古文字书法学——这正是我们要撰文表彰杨沂孙和《在昔篇》的用意所在。
注释:
[1]
草稿初就,偶从师友处得知台湾谢鸿轩氏藏有杨沂孙楷书写本的《在昔篇》,是录奉郘亭先生的。郘亭是莫友芝的号,他也是当时著名的学者和书法家,是杨氏的前辈。可见杨氏对自己这篇文章的看重。可惜我无缘看到这个楷书的写本,只有根据篆书写本来录文。我们所据的底本,收在《近代碑帖大观》一书里。这书是一个署名“烟水山民”的人选辑的。1988年,中国书店根据上海碧梧山庄版影印。这书是一个石印本,编得很杂乱,兔园册子之流也。陋书里能收录这样一篇文字,出乎我的意料。
[2] 杨沂孙临碣石颂跋,近代碑帖大观本。
[3] 杨沂孙临碣石颂跋,近代碑帖大观本。
[4] 杨沂孙临碣石颂跋,近代碑帖大观本。
附录1:《清史稿》杨沂孙传
杨沂孙,字咏春,江苏常熟人。道光二十三年举人,官安徽凤阳知府。父忧归,遂不出,自号濠叟,少学於李兆洛,治周、秦诸子。耽书法,尤致力於篆、籀,著《文字解说问譌》,欲补苴段玉裁、王筠所未备。又考上古逮史籀、李斯,折衷於许慎,作《在昔篇》。篆、隶宗石如,而多自得。尝曰:“吾书篆、籀,颉颃邓氏,得意处或过之;分、隶则不能及也。”光绪七年卒,年六十九。沂孙同时工篆、籀者,又推吴大澂,自有传。
附录2:吴大澄《续在昔篇》
秦焚六经,古籀乃废。杨班不作,许存其义。
斯冰肇述,文未坠坠。二徐继兴,不绝如系。
圣朝佑文,众贤云萃。张邓阮朱,金坛遗绪。
终古大钥,聿启其闭。先生是篇,实总其例。
六书正传,象形会意。源流是讨,上追书契。
昔在先民,亡越厥旨。吾道之宗,小学之系。
无征不信,在古彝器。盂鼎虢盘,异文同制。
思通鬼神,无有难易。小子不敏,愿循其轨。
祖颉祢籀,毋敢或异。宣圣有言,多学而识。
守缺抱残,是习是纪。后有作者,毋曰余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