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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振濂谈:《孝女曹娥碑》绢本墨迹之鉴定诸说
东晋 佚名《真书曹娥诔辞卷》绢本楷书 32.3×54.3cm 辽宁省博物馆藏
《曹娥碑》既是“碑”,怎又叫它“绢本墨迹”?碑是石刻墨拓,既不可能是绢,也不会是写在纸上的墨之“笔迹”。石之与绢纸;墨拓与手写之迹,都是截然相反的两端,故而是“碑”必不是绢质,也必不会称墨迹,只有手写而不是刻拓,才叫“墨迹”。这事儿发生在传为王羲之的《孝女曹娥碑》身上,多少有些复杂而怪异。
二十多年前在日本讲学,曾专程去京都拜访日本书论界泰斗级人物、八十老翁中田勇次郎先生,他还请我在岚山风景名胜点用餐。这是第一次拜访这样级别的学术大师,与以前只在书上看老先生的文章不同,慈祥和穆、浑然天成,幸得亲领謦欬之恩,惶恐恭敬中又觉拂拂春风扑面,乃为我初次讲学东瀛时最深之记忆也。
老先生身材魁梧,在昔时身材普遍矮小的日本男士中可谓另类。他在书斋里颤颤巍巍地取出一叠大信封,正是被传为王羲之名下的《孝女曹娥碑》绢本墨迹的照片。我暗忖《曹娥碑》世间自有石刻拓本,我小时候学习小楷,学帖就有乾隆时期《三希堂法帖》收的《曹娥碑》小楷摹刻本,又知吴荣光《筠清馆法帖》亦有摹刻,后来又了解其实还有罗振玉旧藏宋拓《曹娥碑》、盛宣怀撰晋唐小楷十三种中收《曹娥碑》;还有《停云馆法帖》也曾收入。据调查,罗振玉本已由日本博文堂影印,盛宣怀本又揭载于日本书法杂志《书菀》6卷7号,又日本《昭和法帖大系》也收此碑,足见在日本,《孝女曹娥碑》拓本风行一时、是一个非常引人注目的话题。在上海,民国时的艺苑真赏社也影印过宋拓《孝女曹娥碑》,只是印制技术与用纸皆不理想,品质不够而已。石刻拓本看习惯了,已经形成一个固定的惯性认识;以此看中田先生的黑白照片《孝女曹娥碑》墨迹手书,竟不禁忽然生出踌躇来了——它的来历真伪究竟如何?但面对功德巍巍的中田老前辈认真严肃的表情,又绝不敢唐突发问而已。
《孝女曹娥碑》原石久佚。绢本墨迹初被归于元初郭天锡收藏名下。在中国古代书画收藏史上,元代郭天锡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人物——著名的神龙本《兰亭序》即冯承素摹兰亭,即为其秘箧中宝物,今天《兰亭序》卷后,还可见郭氏题跋。此外,晋王献之《保母志》、唐欧阳询《梦奠帖》皆入其藏,亦皆有卷后郭跋为证。郭天锡之所以会重视这卷绢本墨迹《曹娥碑》,是因为一则传为王羲之书;二则是因为他以前的南宋高宗御府收藏此卷,高宗还曾为此卷作跋;后又归权相韩侂胄,被刻入韩侂胄之《群玉堂帖》;再后又入奸臣贾似道之手,卷首还钤有“秋壑珍玩”鉴藏印。流传历历分明。而在郭氏同时代的元初,此卷竟有著名书法家收藏家赵孟頫、虞集、乔篑成、黄石翁、康里巙巙等等包括郭氏自己的跋,其中大师如赵孟頫,对之竟有“正书第一”之定位;虞集一人分别年月竟有三跋。后此绢本墨迹转入乔篑成所藏并跋,亦见于周密《云烟过眼录》所记。再后来,入元文宗奎章阁御府,钤有珍贵的“天历之宝”御玺,翌年再由皇帝御赐朝廷新任鉴书博士柯九思珍藏。明代递藏以后,又入清内府,乾隆皇帝深宝爱之,刻入著名的《三希堂法帖》,历嘉庆以下以至宣统;嘉庆、宣统两朝皆有御玺钤得为证,洵称清宫妙物也!
局部欣赏
虞集、赵孟頫跋
从收藏史角度看,这样来源清晰可按、流传衔接严丝密缝的收藏记录,遍观书画史上恐怕也没有第二例。一般我们追根寻源,大抵是要么中间缺一大段几百年的文献记录空白;要么有几种不同的伪本以致鱼目混珠分不清真伪递藏脉络,指鹿为马、弄假成真,乃至火焚水浸、残损不全,其例比比皆是,著名的案例如《富春山居图》之指真为假以伪作真,又如《兰亭序》之入昭陵乃至冯摹、褚摹、虞摹数本长时间纠葛不清——即使是《孝女曹娥碑》自家的石刻本,如南宋越州石氏本、古鉴阁藏宋拓本、停云馆帖本、秀餐轩帖本,乃至竟还有早至北宋蔡京之子蔡卞在元祐八年的抄写重刻本,孰为祖本孰为子孙?孰为正脉孰为支流?已经很难辨清来龙去脉了。这样反过来看《孝女曹娥碑》的绢本墨迹,倒还真可说是流传有绪,无有脱节混淆之弊者。
从元代郭天锡以下的记载,十分清晰而珍贵。但在讨论这卷《孝女曹娥碑》后,记得当时我也斗胆驰信,向中田勇次郎先生提出了我的疑虑:
一,原卷书写行字多有混杂,楷书中有正规的楷法如“孝女曹娥碑。孝女曹娥者,上虞曹旴之女也……”,堪称楷法严整。其中又有“昇平二年八月十五日记之”云云,查昇平二年为东晋穆帝时,王羲之还在世;其时写件格式,并无在卷末署年月日款的习惯,王谢其他传世钩摹遗迹也无同样例子。是为一疑。
二,昇平二年款外侧有“刘钧题此,世之早物”,后空一格,再接“吏龙门县令王仲倫借观”,又其下有“大历二年岁次己未……”一则“刘钧”一行隶意颇浓,与全卷书风不伦;二则“借观”口吻是宋元后题跋常用语,魏晋时尚无此文例。三则“大历二年”为“丁未”而非“己未”,此三项足置二疑也。
三,卷前卷后皆有“僧权”署款,倘指认为南朝梁的鉴定家梁僧权,并无实据。至于据“退之”而指韩愈、还指小草书为僧怀素,更有攀附之嫌。世间同名或字号相同者多矣,即使后人可以补填而书,想东晋昇平二年的墨迹,要同时集得唐人怀素草圣、韩愈、卢仝诸诗文大家手泽,还要整篇协调无大差异,岂可得乎?于此当作三疑。
宋高宗认为这是晋无名氏书;宋朝鉴定家黄伯思认为应该是王羲之晚年之笔,元代陈绎曾又指它为南朝后期梁陈间人书;近人欧阳辅《集古求真》更直断它是宋人伪作。中田勇次郎先生认为,它最大可能是南朝人传摹东晋人手迹,这当然也是一说。但既是南朝人先期摹得,又何能预知后来唐朝的怀素韩愈卢仝之题署名款呢?
【资料来源】杭州日报艺术典藏(发表于 2016-12-22 )